29
突厥人兵力雖不多, 卻兇蠻好戰, 死纏爛打。并州疲于應對,能在賀蘭慎的統領下堅持這麽久已是奇跡。
然再厲害的将領,也會面臨兵甲不足的窘境。
箭矢很快用完了,無法遠程攻擊,敵人一旦靠近城牆,放雲梯攀援而上, 則并州危矣。
黎明破曉, 戰事初歇, 又活過了一天。
“必須派人出城拾箭,修複良弓。”賀蘭慎俊朗的臉上沾了黑灰和血漬, 手上臂上也有不少血痕, 立于城牆下巡視僅剩的千餘士兵, 其中傷者殘者已占到一半。
若派兵出城拾箭,遇上突厥人放箭屠殺,多半有去無回。
這點僅剩的兵力,經不起折損了。
軍營上下陷入沉默。正為難之際,一白發老者拄着拐杖遲緩而來,顫巍巍朝賀蘭慎一拱手, 啞聲道:“賀蘭大人,老朽願領三十男女出城拾箭。”
賀蘭慎向前扶起他,低聲道:“這如何使得?軍人奉命守城,就是護并州百姓安危,怎能在此時将你們推入險境?”
老者徐徐搖首, 堅持道:“賀蘭大人,你聽老朽說。這三十人皆是身患疫病者,雖身處不詳之境,卻仍有報國之志,皆自願燃衰朽之命,為大唐盡綿薄之力。”
茲事體大,若那三十人中有借機出城逃亡者,将疫病帶去別地,必定将引起更大的恐慌。
見賀蘭慎猶豫,老者又道:“我等願立下狀令,非死則必定攜箭回城,絕不逃跑。”
賀蘭慎權衡一番利弊,與刺史徐茂對視一眼,方對着老者抱拳一躬,鄭重行禮道:“那麽,有勞了。”
在場的衆軍士已是一躬到底,報之以國士大禮。
旭日東升,旌旗獵獵,徐茂于城牆上目那三十重病者出門拾箭,面容凝重。他對這群主動去戰場上撿拾兵刃的病患并不放心,便低聲示意身旁弓箭手道:“盯緊了,若他們有人借拾箭而逃,即刻射殺!”
然而三十人蹒跚而去,三十人載箭而歸,無一人臨陣潛逃。
軍士将這群病患冒死拾回來的兵刃用沸水煮過,徐茂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慚愧嘆道:“太宗所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大抵便是如此。”
才解決了箭矢不足的空缺,師忘情的醫館那兒又出現了更為嚴重的問題。
染病者飛漲,從長安和汾州運來的藥材已臨近告罄,戰事吃緊,沙迦那邊遲遲聯絡不上,新的藥材也就運不進來,兩難之間必須做出抉擇。
天還未亮,醫館內數十名醫者已自發前來議會,其中有漢人大夫,亦有吐蕃、回纥等異族醫師不遠千裏前來馳援。他們俱是面色肅穆,垂首坐立,等候裁決。
“現有的藥材,最多只夠救三成人。”師忘情面帶疲色,姣好的面容更顯冷肅。
裴敏撐着額頭,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叩着案幾邊沿,閉目思忖。
許久,座下一個沉重的聲音傳來,無奈道:“不如命每家每戶将現有的疫病患者按輕、中、重三類上報,優先輕者和戍邊将士,其次是中症者。”
“這……”這話簡直如沸水滴入油鍋,座下細碎的異議聲此起彼伏。
“不妥當罷?”
“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願望,顧此失彼,怕有民怨呀!”
“就按陳大夫說的辦。”裴敏壓了壓嗓子,打斷衆人的議論。
下面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贊同有人反對,裴敏冷嗤道:“要你們拿主意時,你們都盼着我做惡人。如今我替你們拿了主意,你們又嫌這嫌那。要麽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來,要麽閉嘴。”
吵鬧聲漸漸平息,但每個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只有師忘情沒有說什麽,她知道裴敏所做的決定雖為下下之策,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實不可取,但如今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
丢卒保帥,一如當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東裴氏門人弟子百餘條性命,哪怕滿身惡名。
何況救一個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藥材劑量與精力,至少能救活兩名輕症者,以一換二,不算虧。再者重症者一只腳踏入鬼門關,死亡數極高,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過去。
“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願救治,而是現今狀況,只能以少換多,能多救一個是一個。”說着,師忘情蹙眉起身,朝庭院中煎熬的幾十上百個藥爐走去,挨個查驗湯藥火候。
衆人也不再說什麽,陸陸續續散了。
午時,浮雲蔽日,悶得慌。
裴敏從醫館出來,正巧碰見巡城歸來的賀蘭慎。道旁相遇,兩人有默契地點頭招呼,一起回驿站。
“援軍何時接管并州?”裴敏問。
“要等疫病控制之後,否則無人敢來。”賀蘭慎又問,“藥材供給的問題,還是不曾解決麽?”
“沙迦已聯絡淨蓮司各處,将藥屯于汾州義倉,因突厥盤踞道中,運不進來。”裴敏冷嗤一聲道,“薛、婁二位将軍顧忌并州疫病,恐傳染唐軍主力以損國運,無法調動大軍前來,還得我們自己想辦法。死守并州是不成的,須得有人率兵主動出擊,從內部殺出一條通道……”
兩人各懷心事,談得入了神,卻不料意外就此發生。
路邊不知從哪裏沖出來一個髒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張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憑甚不讓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斷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黃泉!”
事發突然,裴敏根本來不及反應。
賀蘭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開那患有疫病的髒男人,下意識将裴敏緊緊護在身後,沉聲喝道:“來人!”
立即有士兵沖上前來,捂着口鼻将鬧事的男人拖了下去。
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賀蘭慎沉着臉,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嗎?”
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沒事。”
多虧了賀蘭慎反應快,那男人咬了個空,可尖利髒污的指甲卻在她手背上劃了一道紅痕,破了皮。
賀蘭慎看到了那條紅痕,眼中的暗色更濃,不由分說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結了寒霜,沉而喑啞:“回醫館!”
他步履飛快,心亂了,連腳步也跟着一起亂了。
去醫館清洗敷藥,難免又挨師忘情一頓責罵。
裴敏處理好傷口出來,便見賀蘭慎依舊保持着來時的姿勢倚在門邊伫立,眉宇間落着陰影,都快不像初見時那個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
她卻依舊笑吟吟的,将受傷地手藏在身後,緩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麽?傷處理好了,沒什麽問題,一起回驿站用膳?”
賀蘭慎擡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語。
裴敏不太适應這種沉靜,“唉”了聲,嘆道:“方才已被師姐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又來甩臉子,我怎的就這般可憐哪!”
賀蘭慎這才神色稍整,問道:“師掌事如何說?會否感染?”
“還能怎麽說,藥王徒孫的醫術,你還不放心麽?”裴敏抻了抻腰,擺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餓壞了,回去吃東西去。”
她姿态灑脫不羁,平日裏睚眦必報之人,這會兒倒心大得很。
……
雖官兵出面維持秩序,但為領藥就診名額上報的問題,并州城內依舊出現了不少騷亂。
“大人!官爺!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館門外就傳來婦人的哭嚎,聲聲嘶啞道,“奴願将名額讓給小兒,求官爺讓我的孩子先看病罷,他快不行了!”
“怎麽回事?”裴敏推門出來,散發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問從院外歸來的王止道。
王止道:“是個年輕的婦人,她與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親的症狀輕些,孩子卻已經不行了。按規矩,醫師只能先給母親治病,孩子得緩緩。”
“她家裏可還有別的親人?”
“沒有了,丈夫戰死,公婆相繼染病去世,唯有她與三歲的兒子相依為命。我方才出門看了眼那孩子,面色發青,嘴唇烏紫,怕是挺不過去……”
王止搖了搖頭,想起家中妻小,頗為同情。
三歲的重症者,便是救過來了,家中親人俱已離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亂世中存活?
裴敏面色不太好,啞聲道:“讓她去找大夫處置,來我這有何用?除了耽誤時辰,我又救不了她。”
王止嘆道:“說了。她不肯走,說您是天後身邊紅人,一定有辦法的。”
“我有何辦法?殺人作惡我倒擅長。”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讓那婦人将孩子一同帶去病營中救治罷,好歹……好歹能讓他們母子見上最後一面。”
王止垂首躬身,道:“是。”
糟心事太多,裴敏滿心疲憊,只覺比應付官場上那些爾虞我詐要更勞神費力。
她着實氣悶,又躺回床榻上斷斷續續睡了一整日,入夜餓醒,這才披衣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飄去驿館廚房找吃的果腹。
出乎意料的,賀蘭慎正挽起袖子在廚房忙碌。竈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間身上,顯得溫暖而賢惠。
“做什麽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随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憊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些許,負手踱進去左瞧右瞧,而後道,“有酒?”
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壇子,拔了塞子一聞,是辛辣的高粱酒。
“并州刺史給的,只此一壇。”賀蘭慎将一碗粗面撈出瀝水,置于碗中湯水裏,淡然道,“我不飲酒。”
“哦。”裴敏明了,自顧自飲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給我留的?”
賀蘭慎不置可否,将剛煮好的面條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藍布圍裙擦了擦手。
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驚喜道:“面也給我?”
吃了個把月的幹糧粥水,這碗散發出溫柔麥香的寬面便顯得格外珍貴。
“聽王執事說,你一日未進食。”說着,賀蘭慎在她對面坐下,肅然道,“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把脈。”
裴敏裝作沒聽見,不耐地縮回手道:“沒什麽大事,就是太累了。”
她拿起筷子攪和一番面條,而後想起什麽似的擡眼,望着賀蘭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點。”
“吃過了。”賀蘭慎垂眼,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經結痂的劃痕,“可有高熱惡心?”
“說什麽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聲,毫不客氣地卷起面條吃了起來。
今夜星空低垂,銀河浩瀚,蒼穹月色極美。
吃了面,裴敏腹中熱烘烘的,提着酒壇和賀蘭慎一同坐在驿館外的石階上看星星。
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風竟有點冷。
裴敏搓了搓手臂,飲了口熱辣燒喉的高粱酒暖身,随口問道:“你的金刀是怎麽回事?”
賀蘭慎道:“與突厥左将阿史德戰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損過多,未曾得空保養,故而折損。”
他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揭過,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該是如何驚心動魄的一戰,便道:“那般險境還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也沒有別人了。只是沒了刀,你以後怎麽辦?”
賀蘭慎沒回答,反問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麽回事?”
裴敏一怔,放下酒壇道:“你說我房裏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臨死前将它贈與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
賀蘭慎默然。
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成了如今這番樣子。”
“如今這樣,也無甚不好。”賀蘭慎擡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緩緩道,“他們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實的裴司使。一如這星空,旁人都只看見了夜的黑暗,卻忽略了星辰的光芒。”
“你是在誇我?”裴敏挑眉,嗆着似的低咳了一聲,笑道,“難得,你也會誇人!剛才那番話我定要碑拓下來,永生銘記。”
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
“诶,小和尚!”裴敏打斷賀蘭慎的思緒,托腮望着夜空閃爍的碎光,懶洋洋笑問道,“你說那九天之上,有沒有一顆星辰是為我而亮?”
輕風拂過,帶來樹葉與衣裳摩挲的細響。
那窸窣的風聲中,有堅定沉穩的嗓音清晰傳來,說:“有。”
裴敏微微睜大眼,側首望去,對上了賀蘭慎深邃的視線,一眼望不到盡頭。
半晌,大概嗆了風,裴敏捂着嘴一邊咳一邊笑,肚子也笑得絞痛,斷斷續續道:“你真是……真是……”
“可愛”二字還未說出口,便忽的一陣反胃,有什麽腥熱的液體從喉嚨深處噴出,噗的一聲噴濺在掌心,很燙。
笑聲戛然而止,裴敏捂着嘴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顫抖。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紅,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
她沒敢松開手,就這樣保持着捂嘴的姿勢倏地起身,背對着賀蘭慎朝前猛走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烏雲遮住了皎潔的月光,陰翳侵襲,視線有了一瞬的晦暗。
驿館門下的燈籠随風飄蕩,搖落一層晦暗的光,那光打在地上,更襯得那幾點猩紅格外刺目。
賀蘭慎睜大眼,瞳仁微顫。
“裴司使……”他朝裴敏走去,不相信似的,想看看她的正臉。
“別過來!”裴敏厲聲喝住他。
賀蘭慎抿了抿唇,眼中血絲隐現,僅是腳步微頓,便更執着地朝她走去。
“我讓你別過來,沒聽見嗎?”
裴敏倏地轉身,月光凄寒,燈影搖晃,她唇角噴濺的血漬像是一朵妖冶的花。
作者有話要說: 去年十二月定大綱時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災的很多資料,小可愛們勿要将小說與現實挂鈎,輕松看文哈。
這段劇情下章就完,終于到了我最期待的感情戲~嘿嘿(蒼蠅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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