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高山草甸不像小區的草坪,深褐色的土壤上只裹着一層薄薄的草皮。周遭的空氣也逐漸稀薄,高原反應讓人頭暈耳鳴。胡楊咬牙踩住堅硬的岩石,一鼓作氣登上了半山的平頂,他仰頭望向深藍的天幕,大朵的白雲甚至能隔絕一片陰影投射下來。

沒來得及多看,他就扭頭去拉攀爬艱難的潘雨櫻。兩人都汗如雨下,潘雨櫻的狀态比胡楊差一些,她幾乎都要站不住腳了。誰都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欣賞半山的風景,塗磊忙着确認衛星定位,謝應腰上纏着攝像機的支架,靠在岩壁一旁喘息。随行的三四個工作人員也累的夠嗆,還要多次确認兩個藝人的身體狀況。趁這點間隙,胡楊才遙遙往山下望去,那裏有個導演組臨時搭建的棚子。

“我們還要走多久?”潘雨櫻坐在胡楊脫下來的外套上,兀自解開了自己的登山靴。女孩兒的右腳上多出了兩個血泡,有一個甚至已經破了,“對不起,我好像走不動了。”

胡楊不記得他們往上走了多久,只知道前三個地點的植株都只剩了被翻起的草皮。這裏的生态環境很嚴峻,也許一片草皮的破壞就能導致整塊草甸生态的消亡。一行人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不僅是為了潘雨櫻的受傷,更是為了這一片在未來也許會變成荒地的草甸。塗磊痛心疾首地伸出手去撫摸并無綠絨蒿的土地,那裏只剩下了幾片殘葉:“我操他媽的中醫。”

誰見了這種情景都會發火,攝制組和藝人都沒想到,在這個海拔3200米的綠絨蒿發現地都還會有盜采者。一斤曬幹的綠絨蒿賣不了幾個錢,但是作為一種“清熱潤肺”的藥材,那些人不顧環境的破壞,拿個鏟子将其連根拔起。

下午三點半,攝制組一無所獲,只能暫時返程。下山道路比上山更難走,流石讓人腳下使不上力。每個人都走得戰戰兢兢,塗磊和謝應都必須保證手上的設備不受損傷,其他攝像和工作人員顯然也不太能熬得住下山越來越強烈的高原反應。胡楊背對着攝像機抹掉留下的鼻血,他貪婪地呼吸着寒冷刺骨的空氣,一晃神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凜冬的哈爾濱。

“東西給我,姐姐。”他擦掉手上濕潤的血漬,側過身對潘雨櫻笑得勉強。不等潘雨櫻反應,他就拿過了潘雨櫻的背包挂在胸前。胡楊自己忍着頭暈從高坎上滑下去,那裏的落腳點不穩,潘雨櫻拖着傷腳肯定踩不穩:“能試着滑一下兒嗎?我接着你。”

潘雨櫻身上還裹着胡楊的防寒服,耳邊落石滑動的聲音讓她發怵,腳上的傷痛逐漸磨滅了她的膽量。她有些崩潰地蹲在地上,擡起模糊的淚眼望向胡楊:“我恐高啊……我真的不想錄了,我好想回家。”

雖然啓程的時候這些人都被胡楊那通亂比喻給逗笑了,但付出了辛苦和傷痛,換來這樣的結果還是讓人無法接受。胡楊眼角一抽,鼻子也有點酸,這是他們向上攀登的第三天,還是一株綠絨蒿都沒能看見。他抻開緊皺的眉頭,強打精神走到坎底下彎下腰來,“PD!你們拉着雨櫻姐姐,讓她踩我背上下來!”

摟抱這種鏡頭對潘雨櫻影響不好,胡楊左思右想只剩現在這種辦法。他咬住嘴唇撐着膝蓋,背後一重一痛也忍着沒有搖晃。等到潘雨櫻雙腳都在地上停穩,他才深吸一口涼氣,試圖緩解全身的疼痛。

“你要把內眼線都哭花咯。”

“我沒畫!”

兩個多小時之後一行人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導演組搭建的帳篷區,胡楊的視野已經出現了一點兒模糊,可他還是老遠就看到了銀裴秋挽着袖口向他們揮手的身影。陽光驟盛,直線在耳鳴聲中被拉扯為光輪,銀裴秋摸着手腕從重雲下的陰影裏走出來,那副光景讓胡楊呆立在原地,連周圍人的催促都沒能聽到。

“胡楊?”一個工作人員忽然覺得胡楊狀态不對,輕輕一拍,胡楊就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溫熱感充滿了他的鼻腔,激烈的咳嗽和振聾發聩的耳鳴讓胡楊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教堂的鐘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在胡楊的耳膜裏放大百倍,他恍惚間抓住了銀裴秋的手,聽到那人緊張的語調:“你們把藝人的安全放在什麽位置了!胡楊?胡楊!拿水過來,高原反應估計有點暈。”

“那也怪銀導哈哈。”胡楊借力站起來,扯出一個有氣無力的笑。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整個下巴都是被抹花的血痕,連牙齒上都有點兒血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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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楊緊緊抓着銀裴秋的手,沒走兩步頭就磕在了銀裴秋肩膀上。從銀裴秋的角度只能看到胡楊布滿細汗的額角和這人笑彎的眼睛。胡楊身上散發的汗味和熱度讓銀裴秋很是焦躁,但他居然沒有把胡楊推開:“怪我讓你們到這邊拍攝?”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胡楊小聲說:“哥你剛才太帥了,看花眼我才沒站穩。”

嘴快一時爽,清醒火葬場。

謝應撕開膏藥的包裝紙,在胡楊驚恐的注視下啪地拍在了他的背上。銀裴秋坐在一邊兒喝藏紅花泡水,聽到胡楊那聲殺豬似的嚎叫嫌棄地捂住耳朵:“德性。”結果之後再給噴藥的時候胡楊愣是沒吭一聲,不光如此,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銀裴秋都沒見過胡楊。

躲着銀裴秋的胡楊坐在篝火旁邊,他只能借着火的熱度來掩飾自己遲來的臉紅。火苗似乎在他的眼底跳動,紅光映得胡楊慘白的臉頰總算是有了一點血色。他的大腦皮層就像牛胃,将白天他看到的畫面不停反刍,連同氣味一同扇到他的感官。在這高原的紫外線曝曬下銀裴秋似乎又黑了一些,但胡楊卻并不覺得髒,只能聯想到曾經看到的成片的麥浪。

“胡楊你躲在這兒呢?”潘雨櫻拖着步子坐到胡楊身邊,她的臉色也不算太好。她從衣兜裏拿出一個小東西藏進胡楊手心,不好意思的別過頭去:“對不起,今天給你還有工作人員添麻煩了。”

“這有什麽啊,我沒關系的。”胡楊驚喜地看向手心裏的巧克力,有點兒渴望但還是還給了潘雨櫻,他瞄着無處不在的跟拍PD,偷偷跟潘雨櫻說:“要是被我經紀人哥哥看到就該罵我了,健身不能吃。”

“你不不想家嗎?”潘雨櫻只能自己咬了一口,她側臉看向胡楊,大眼睛裏充滿疑惑。她自己撇了撇嘴才說:“我一直都聽經紀人安排,她說回國發展好我就回來了……但是完全不像我想的那樣,就算回來也根本沒時間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去。”

花也沒找到,任務也完不成,潘雨櫻自己又受傷了。她不知道節目裏會把自己哭泣的樣子剪出怎樣刁蠻的效果,一想到家人第一次在國內綜藝裏看到自己這幅樣子,她就覺得心裏滾酸水。

胡楊無奈地看向潘雨櫻,有攝像機在,他不想說自己的故事。正巧這時候銀裴秋走過來對攝像機喊了一聲停,胡楊才對銀裴秋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他遲疑好一會兒,勉強笑着拍了一下潘雨櫻的肩膀:“你喜歡看星星嗎?養大我的人告訴我,心情壓抑就擡頭。”

“養大你的人?”潘雨櫻還是擦花了自己的內眼線。

高原上并無污染,鑽石般的星子灑落在漆黑的天鵝絨布上。胡楊盯住其中的一顆出神,良久他才笑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回……而且我答應了粉絲要擺脫啃鴨腳這個标簽,變成一個合格的偶像派。”

無論是超出負荷的健身鍛煉,還是在劇組收工後回到練習室跳舞直到天明,胡楊都堅持下來了。如果沒有那麽多金錢和手段來鋪路,他只能花成倍的時間,削減睡眠,綁上沙袋,沒人管他的時候也得學會慎獨。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努力能帶來好結果,一直在等待一個可以上臺發光發熱的機會,沒想到人生第一次出圈居然是自己的沙雕照片。

失落也有,高興也有,好歹是一次機會。胡楊已經沒什麽東西好失去了,他挑眉拿起腳邊的水杯,讓溫水來舒緩自己越說越幹澀的喉嚨:“三年我都等下去了,公司還有很多哥哥等了五年,六年,這才三天,不算什麽。”

潘雨櫻情緒恢複後就笑着回了帳篷,而胡楊還想在外面坐一會兒。篝火已經熄滅,只剩些泛紅的木炭。銀裴秋走到他的旁邊,拿出一根煙在火紅的炭上引燃,抽了兩口才坐到胡楊身邊。兩人默默無話,一起仰頭看着這片罕有的星空。

“抽嗎?這最後一根。”

“抽。”

胡楊接過煙想學銀裴秋去點,才發現這根煙只剩下一半,顯然是銀裴秋剛才抽過那一根。他側過頭把煙叼在嘴上,臉色越來越紅。銀裴秋瞥他一眼,垂首解開了胸前兩顆扣子,拿過胡楊嘴上的煙又抽了一口:“最多還能拍攝兩天,留一天返程彙合。”

胡楊居然覺得自己還有點兒遺憾:“好快啊,這邊很漂亮,跟哈爾濱完全不一樣。”

“你不怕這兩天找不到?潘雨櫻都給我打退堂鼓了。”銀裴秋戲谑地看向胡楊側頭抽煙的樣子,“不想後退?不想回……不想回北京嗎?”

“男人就該勇往直前的。”胡楊撓頭,起身将煙蒂扔進炭火。

他打開保溫杯将水澆入那片僅剩的通紅,濺起的火星映得他的臉龐時明時暗。升騰而起的煙霧模糊了胡楊的五官,但銀裴秋依然能辨明那人臉上的笑意。他走上去攬住胡楊的肩膀拍了拍,那是一個不帶任何情欲的擁抱。

“男人不能後退。”銀裴秋在胡楊耳邊說,“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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