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五天他們攀登到了雪線以上,沿路依次踩雪摔個狗吃屎。沒有華麗的布景,沒有絢麗的服裝,荒野的呼吸甚至沒有“漂亮”的藝人。胡楊借着潘雨櫻的小鏡子,兩人的臉擠在一張掌心鏡裏,唯一的共同點就滿臉泥。
這兩天潘雨櫻和胡楊走的很近,胡楊注意到每當兩人靠近的時候,總有個鏡頭對準這邊拍。張苗苗心中預想的loveline還是來了,但胡楊心中沒有半點欣喜的感覺。如果說是一件好事也沒錯,畢竟荒野的呼吸還是四個嘉賓的節目,胡楊作為其中粉絲最少那一個,他心裏清楚自己分不到多少鏡頭。胡楊鬼使神差,并沒有推拒潘雨櫻這樣親昵的舉動。
掌心鏡的反光映射到胡楊臉上,他發覺自己的眼神和潘雨櫻那種從心底裏散發出的開心完全不同。也許這是極端環境下産生的荷爾蒙,它從女孩兒的眼神裏溢出來,卻沖不進胡楊的胸口。至于不拒絕的理由,胡楊咬緊嘴唇還是不願意承認,他确實想要更多的機會,他需要這些東西。
僅僅是舉手之勞,比如在塗磊抱怨潘雨櫻走得慢的時候出面維護,或者幫她拎着水杯,蹲下來替潘雨櫻系上松掉的鞋帶,這樣就能得到更多。繼續上行的時候胡楊去拉潘雨櫻,不出所料又看到了那個鏡頭,他突然想到鏡頭裏的自己會是怎麽一個樣子,最後還是丢棄猶豫,笑着将潘雨櫻拉到了身邊。
“最後一個GPS定位地點,我們依然一無所獲。”
這場開始就希望渺茫的征途,終于在年過半百的學者沉痛的敘述下落幕。縱然胡楊早就猜到了這種結果,失落感還是令人陷入怔忡。眼前裹着霜雪的石堆裏掩埋着一株枯死的綠絨蒿,還未開放的花苞已經發黃低垂。下山路上胡楊突然感到了一瞬間的迷茫和恐慌,他看着潘雨櫻揚起的發尾,眼前似乎出現了那朵枯萎的花苞。
“你好像很失落啊?”潘雨櫻關切的眼神讓胡楊無所适從,因為他又看見了那個追逐着自己的鏡頭。
胡楊勉強一笑:“沒有,大家不是早就想到了嗎?”
早就知道他們的努力是無用功,早就知道這些花不易被發現,早就知道盜采和生态破壞的嚴重,但還是打足了熱血往前沖。這樣的經歷不得不讓胡楊想起他自己的追夢之旅,明知道希望渺茫,還是端起什麽成功學、概率學的雞湯往肚子裏灌。但泡在雞湯裏面的是雞,又不是大活人。
盡管胡楊在旅程開初不斷地鼓勵衆人,但經過連日的辛苦,他似乎迫切需要一個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小結果。在前路的目标尚且是個未知數的時候,人能承受住超乎想象的痛苦,但是一旦宣布失敗,這些繃緊的神經就會在腦海裏根根斷裂。胡楊紅着眼睛跟在塗磊後面,一直走到帳篷邊都沒吭一聲。
他跟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自己拎着包裝了水和餅幹就走到帳篷對面的高坡上。那是一個絕佳的觀景位,謝應曾在這裏拍了好幾個遠景鏡頭。此時日暮西沉,遠處那一片草海被鍍上一層淡金,在微風中泛起綠波。胡楊從包裏翻出一個老舊的布包,取出其中的口琴慢慢貼到嘴邊。冰涼的觸感讓胡楊冷靜下來,他的指腹在琴面的刻痕上摩挲,不知不覺間臉上都染上了濕潤。
他怕潘雨櫻來找他慶祝要回家的喜悅,又怕那個一直追着他們的鏡頭。雖然這不是胡楊第一次出遠門,但他這次似乎真的沒辦法回家了。三個月前哈爾濱那邊打來電話,修女羅莎的丈夫陳浩告知了胡楊養母羅莎的死訊。滾燙的眼淚模糊了口琴上的俄文字母,口琴湊到嘴邊,胡楊卻吹不出半個音符來。
“Я извиняюсь,Роза.”(對不起,羅莎。)
就坐在帳篷邊上抽根煙的功夫,謝應就被兩撥人問了同一個問題:“胡楊在哪兒?”
第一撥兒是那個小偶像潘雨櫻,第二撥是拿着臺本的銀裴秋。謝應叼着煙自顧自打火,第一個裝耳聾沒理,第二個不敢不搭腔,只能幹巴巴地咂煙:“小騙子還挺搶手。”
“什麽東西?沒看到我走了。”銀裴秋剛拿到綜藝編劇發來的彙合劇本,他急着去找胡楊,立馬就準備問別人。謝應這時候一把鉗住銀裴秋的手腕,他那手勁兒銀裴秋一時半會兒也甩不開,只能轉身拿起臺本兒就給了謝應腦門兒一下:“發瘋去找你老情人,不行就給老子去蹭樹,別耽誤我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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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豬才上樹,我好歹還帶把兒。”謝應保持着他一貫的嬉皮笑臉,他甩給銀裴秋一包煙,“倆騙子,還你,昨天那件外套裏翻出來的。”
“你這人……”
“山坡上,老瞎子。”
銀裴秋失笑地接住煙,瞪了謝應一眼就往山坡那邊走。天已經擦黑,再晚就只能讀夜光劇本了。他加快腳下步伐,還沒走到坡頂就聽到了一陣口琴聲。那曲子銀裴秋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名字,他尋思胡楊這人還挺有情調,在這兒一個人窩着邊看夕陽邊吹口琴,結果一走近就看到這人滿臉的眼淚和驚慌的表情。
“紅莓花兒開?”銀裴秋尴尬挑眉,識趣兒地把劇本一卷插進了後腰,“打擾你了?”
胡楊忙不疊挪出一個位置給銀裴秋坐,怕地上不幹淨還把包墊在那裏:“沒,沒什麽,銀導你什麽事找我啊?”
“讀個夜光劇本兒。”
“場地挺開闊,咱們還能打個夜光羽毛球。”
銀裴秋沒見過胡楊這種剛哭完還能跟別人逗趣兒的,他大馬金刀地一坐,淡笑着看向遠處燒的火紅的天際線:“我還沒結婚呢,打不了。”
胡楊撇嘴:“我這不是也沒談戀愛,怎麽和你讀夜光劇本?”
銀裴秋嘆了口氣轉移話題:“怎麽,沒找着花就失望了?”
“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不逼着你說,你再吹一首,挺好聽。”
胡楊其實挺想說,他知道銀裴秋不是那種多管閑事的性格,只能認命拿出口琴。他扯起衣角把上面的淚痕擦幹淨,深吸一口氣才開始吹奏。他沒吹什麽流行歌曲,那調子很老,帶着一股濃濃的老毛子式浪漫。
銀裴秋覺得這曲調異常熟悉:“紅歌啊?”
換氣的間隙胡楊才回答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借着天邊最後那一縷餘光,銀裴秋才好好地盯住胡楊的臉。蘋果娛樂的星探有幾個眼睛确實很毒,大街裏抓出胡楊這種臉還真是撿到寶了。此刻這人低垂的睫毛上還沾着水,高挺的鼻梁尖端泛紅,其下的薄唇緊挨在金屬銀色的口琴上,就是那裏發出了悠揚的曲調。
“歌詞是什麽來着?”銀裴秋移開視線,他怕越看越想抽煙,“多麽柔情的晚上?”
胡楊停下手中的動作,心說自己其實更喜歡下一句。但胡楊看了銀裴秋一眼,卻另起了一個話頭:“哥,我覺得這段時間巨荒誕,就像那種……黑色幽默。你還記得咱們在小區裏見那一面嗎?”
想起自己誤以為胡楊被人潛規則,銀裴秋就尴尬地直咳嗽:“嗯。”
“簡單點兒說,那時候我養父說他再婚了,可我養母才死三個月。”胡楊沒讓銀裴秋插話,悶頭一直說,“然後我……我。”
胡楊仰頭抽鼻子,悶聲咳了好幾下:“我做錯了事,我覺着自己就要跟上午看到那花兒似的,還沒開就蔫兒了。”
“能比你穿着深V去拍央視的片子還錯?”
“我怎麽就學周白,呸,跟個愛情騙子似的……明明知道是靠別人的感覺來換鏡頭,啧。”
這大概就是謝應叫胡楊小騙子的原因,不過這件事并沒有給銀裴秋帶來多大震驚。他斟酌了一下詞句,因為銀裴秋沒想過炒一個感情線就能給胡楊帶來這麽大的心理負擔。
這件事裏甚至有銀裴秋自己授意的成分,他給潘雨櫻講臺本時就提過讓小姑娘和胡楊拉近距離,可現在胡楊這種狀況,反倒讓銀裴秋無從下手了。他想也沒想就摸了根煙點上:“呼,多大點兒事,win-win,雙贏,反正你又沒談戀愛,別人不一定是認真的。”
“哦。”胡楊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哥……最後一根?”
“咳,謝應那孫子給我的。”銀裴秋哽住了,他只能拿出長輩的架勢把胡楊從地上扯起來,“回了回了,明早走,你趕緊睡。”
“我借一根呗。”
“回北京自己買去。”
年輕人這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胡楊拿着手機當手電,下坡路上樂颠颠地到處晃。銀裴秋跟在他身後走,一路擔心這人跌了絆了,看胡楊一滑剛想伸手拉,這人自己又站穩了。
“消停點兒,不是你一個人流眼淚的時候了。”銀裴秋煙頭一扔,心裏就想,壞了。他想把煙頭撿起來,可這裏太黑,一摸只能抓到一把石子兒,“胡楊打個光,我煙頭扔坡下面去了,等我找找。”
“成。”胡楊裝幽靈正帶勁呢,銀裴秋一說就把燈照過去了。
在那片白色微光照射的區域裏,不僅停着一個煙頭,還有一個羸弱的植株迎着冷風吹。銀裴秋手忙腳亂地撿起煙頭,沖着帳篷那邊就是一聲大喝:“瘋狗——!謝應,設備!喊人,胡楊,不,你別動。謝應——!在哪兒呢!發現了!”
那是一朵半開的紅花綠絨蒿,這個品種花小所以難以發現,而且這朵花明顯是剛開不久,連絲絨似的花瓣都還沒神展開。營地那裏的燈接連打開,銀裴秋逆着光看向胡楊,兩人激動地面紅耳赤,話說不出來,只能相視一笑。銀裴秋終于松了一口氣,走上前和胡楊并肩站着:“圓滿的句號啊。”
“我其實更喜歡下一句歌詞。”胡楊接了一句不着頭尾的話,把手機遞給銀裴秋就沖下山叫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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