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車裏放着《strange days》,沿路的風景緩慢往後倒退。胡楊抱着膝蓋踩在座椅上,歪頭去看夜燈下銀裴秋臉龐的剪影。他倆同一天離開劇組,搭錯開一個小時的飛機返回北京。銀裴秋在VIP室內等了胡楊一個多小時,打發走羅清華之後他才上了銀裴秋停在機場的車。

“你每次出門都會把車停在機場啊哥?”胡楊擡着食指在空中勾畫銀裴秋的輪廓,又輕又緩的調子讓人昏昏欲睡,“去你家?”

“睡會兒吧,應付粉絲不累?”

“她們才累吧……又拿東西又扛炮,我有男朋友拎行李,那幫丫頭可沒有。”

“……有道理。”

追星的陣仗銀裴秋是真沒見過,到首都機場都晚上十點多了,接機口還是一幫姑娘在那兒蹲着。一見胡楊出來,瞌睡也不打了,拎着炮就跟超市搶特價的大媽似的往前撲。他戴着口罩裝保镖,結果還被站姐罵了兩句:“寶貝你這保镖怎麽請的!媽媽掏錢給你請個更好的!都不站在你前面幫你攔人!”

“我攔人,我攔人。”胡楊扭頭沖銀裴秋眨眨眼睛,“我男人。”

面對粉絲的胡楊和銀裴秋習慣那個人不太一樣,他瞥了眼倒在副駕上睡到流口水的人,低聲笑了笑才專注開車。該說是柔韌有餘呢,還是禮貌有加?胡楊會跟自己粉絲開玩笑,故意放慢腳步讓站姐看路別摔着,考慮到天晚了還讓羅清華去機場星巴克買了27杯熱牛奶。那種關切是打心底裏的感謝,多了點兒大人的味道。

為什麽要對無關緊要的人那麽好?這是銀裴秋不能理解的,胡楊卻說沒有粉絲就沒有今天的他:“愛豆嘛,靠粉絲養活的,跟本質演員不一樣。就算我轉型了,說不定人家心情還沒變那麽快呢?再說我這不是談了嘛,多少彌補點兒是吧……雖然也彌補不了多少吧。”

“不能談戀愛是毀滅人性。”

“那你掏別人零花錢也心安理得啊?”

“對不起別人那你別談?”

“那還是你比較重要。”

他笑了一路,胡楊一醒銀裴秋臉上的笑立馬就收了。他回家挑了好久的紅酒,胡楊洗了個頭出來,銀裴秋還在酒櫃面前站着,左手一瓶梅洛,右手一瓶裏鵬。胡楊蹑手蹑腳走到銀裴秋身後,把下巴擱人肩膀上蹭:“喝貴的!”

“挑去送人,沒說給你喝。”銀裴秋白眼一翻,兩瓶放下反手就去撓胡楊的腰窩,“一身水,滾出去!”

胡楊捂着腰連退好幾步,故作正經指着銀裴秋說:“你再過來我要背二十四字真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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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裴秋白眼一翻:“跟我到書房,有個其他東西送你。”

書房?胡楊大眼睛一眯,眼神光擠在一條縫兒裏,小跑扒拉着銀裴秋的肩膀往裏走。樓梯沒幾步,他絮絮叨叨把什麽房子跑車都猜完了,銀裴秋眼睛一橫:“你就想要貴的?”

“總不能去書房給我煮頓飯吃?”胡楊低頭在銀裴秋肩膀上咬了一口,“就一小文件袋兒?”

牛皮文件袋,上面纏着一圈密封線,還用火漆蓋了個紅印兒。銀裴秋皺着眉把胡楊推開,拿起那個文件袋深深看了一眼,好一會兒才把胡楊拉到書房的沙發上坐下:“這東西也不便宜,不過對你來說應該很重要。”

“地契?”

“……你怎麽不說賣身契?”

良久銀裴秋才開口解釋:“我以前認識一個調查記者,叫楊偉……你別笑聽我說完!這肯定不是真名!”他啪地給了胡楊一個腦瓜崩兒,“他朋友叫幹青山……你再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都認識些什麽人啊哥哥!”

“他朋友是個私家偵探,這個文件袋是關于你的,我沒看過。”

“胡楊,你說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能幫的,只有這個。”銀裴秋說完這句話便走出書房,留他一個人緊緊攥着牛皮紙袋的邊兒,連火漆都崩變了形。

可能心裏剛剛湧起來的是感動,畢竟銀裴秋連他随口一提的話都記得,還替他查了,自己也沒看過。胡楊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瞪着火漆上的裂紋,好久都沒能出聲。他埋下頭哼笑一聲,肩膀止不住地抖。連靠近那個火漆印,一點一點地撕下來,都好像用盡了畢生的勇氣。

“羅莎,你見過我媽媽麽?”

“沒有。”

“那爸爸呢?”

“你的父親是上帝。”

耶和華的臉終日皺眉苦悶,他吊在十字架上,雙手雙足都被鋼釘貫穿。年幼的胡楊呆呆坐在教堂裏,心裏想:我的爸爸也這麽辛苦?大概是很辛苦吧,所以才會把自己扔在冰天雪地裏。

如果拆開這個文件袋,裏面的家庭很幸福,胡楊又該如何自處?他捂着眼睛不敢看,不知不覺指縫裏都滲了點兒眼淚出來。他低聲嗚咽,小聲問:“哥,你在門外邊兒嗎?”

“在。”門外傳來銀裴秋點煙的聲音,“我在。”

“你媽媽一定很漂亮,才會生出你這麽好看的孩子。肯定爸爸也不會醜,他們只是太累了,所以選擇讓天父來照顧你。”陳叔叔把羅莎說的俄語翻譯成中文,溫和地擦去胡楊臉上的眼淚,“胡楊,要勇敢一點。”

媽媽,爸爸,這四個字從來都沒有出現在胡楊的人生裏。他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慢慢把文件袋裏的紙抽出來。那是一張照片,老舊的照片有些發黃,但胡楊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背景建築——哈爾濱的種植場。一個穿着紅衣服的女人站在種植場前面,她有着一雙和胡楊一模一樣的眼睛。烏黑的長發垂落在暗紅絨布之上,那女人隔着時空的距離對胡楊露出一個足稱得上溫和的笑容。

胡楊喉頭一哽:“……什麽啊?這麽像?”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時間。第二張是結婚證的影印文件,寫着胡楊父母的結婚年月。兩人都穿着當時的工人服,對鏡頭笑得甜蜜。胡楊撇着嘴笑,翻頁卻看到種植場倒閉下崗的新聞簡報。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聽到過幾次燒炭煤氣中毒的事情,說是種植場倒閉,單位宿舍停止供暖,只能在家燒黑煤。

所以是這樣才不要他了?胡楊來不及多看,立刻翻到下一頁,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這兩個人現在過得怎麽樣:是不是有了新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妹妹長成什麽樣?他是不是可以拿着現在掙的錢,堂堂正正地走回家裏去?

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銀裴秋看到時鐘敲過一點,胡楊才推門出來。他不等銀裴秋說話,只是垂頭抱着銀裴秋把臉藏起來。銀裴秋不知所措,只能拍了拍胡楊的肩膀:“剛剛那兩瓶都帶回你家吧,哥都送給你,到時候讓你那爹媽看看,他們兒子出息了。”

“看不到了。”

“什麽?”

“……他們,看不到了。”

九十年代,下崗潮席卷東三省,胡楊的父母雙雙從種植場下崗。過了好幾年流行起一種說法,說那晚上騎自行車的都是龜公。胡楊還問過羅莎,為什麽要叫龜公?陳叔叔把他牽到紅燈區走了好幾圈,指着地上的煙蒂告訴胡楊:“不要踩到,晚上送老婆過來的男人,會把這些煙頭撿起來抽。”

那時候住在孤兒院的孩子,好幾個的媽媽都是紅燈區的妓女。胡楊從來沒在紅燈區看到過照片裏的女人,他以為自己的媽媽不會是其中一員,結果在自己醒事之前,那女人早就死了。那時候有錢嫖娼的男人少,多得是拖欠嫖資的龌龊漢子。

報道裏說的是他親爹守在賓館房門外,聽屋裏女人哭鬧也沒進去,結果那嫖客生生把讨錢的女人打死了。龜公沖進房裏看到自己死去的女人,瘋了似的把嫖客掀下了樓。他麻木地讓人打電話報了警,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外面燈火通明的城市,拉着女人的手晃啊晃。等警察來,這人已經一頭撞死在了牆上。

那個沒人管的孩子被叔叔扔到了雪地裏,最後被路過的羅莎帶進了孤兒院,取名叫胡楊。

還在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十一二歲,胡楊做過一個夢。他夢到自己被一個年輕女人抱着,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一袋凍黃桃,慢悠悠地走上逼仄的樓梯。推開門,瘦削的男人正從廚房走出來,他端了碗米糊糊,笑着向女人揮了揮手:“回來啦?”

出道之後的每一天,胡楊都許了個願,他許願自己的親生父母或許能從舞臺上認出他。或許有朝一日,現場的鏡頭能拍到一對熱淚盈眶的老夫婦,指着他說:“你看他像不像我們家當初丢了那個孩子?”

但許願總是不靈的,命運跑得永遠比願望快一步。胡楊死死抓着銀裴秋的衣服,雙手抖着抓不住,就用牙咬着銀裴秋的領子。他壓住自己的哭聲,可眼淚卻控制不住,如同陡然暴雨,山洪沖垮了最後一道防線。

銀裴秋瞄了眼桌上的資料,“妓女”這兩個血紅的字眼刺得他眼睛疼:“沒有人會知道。”

“我……不是羞恥她是妓女,她是我媽。”

“對不起。”

因為家裏有個孩子要養,女人哭着求嫖客給錢的樣子,胡楊幾乎都能想象出來。那張漂亮的臉早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被生活折磨到滿目滄桑,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扒着嫖客的褲子嚎哭:“大哥,你不能這樣啊,我的孩子沒有飯吃了,你給我點兒吧,五毛都行啊!”

出賣肉體都這麽廉價的年代,再談愛不愛又有什麽意思?

“現在這個年代,也是一樣的。”銀裴秋無力地拍打着胡楊的後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他以為愛一個人必須先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才會囑托幹青山幫忙查胡楊的親生父母。銀裴秋封了個十萬的紅包,那紅包現在就躺在他襯衫口袋裏,可裏面的支票應該早被胡楊的眼淚浸濕了。那孩子哭得好像快斷了氣,像只野獸一樣咬着銀裴秋的肩膀,發洩自己的不甘和怒火,胡楊問了句為什麽,可是銀裴秋答不上來。

為什麽?他心裏也有一萬個為什麽,但根本無法找到答案。為什麽生活總是那麽不盡如人意?為什麽人總是那麽不幸福?為什麽總有苦悶,總有意難平?為什麽自己不能夠表達自己的意願?為什麽沉冤等不來一場洗脫罪名的雪?

為什麽胡楊這種孩子,會有這麽慘烈的人生?

那時候自己在做什麽呢?銀裴秋想,自己大概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家裏,聽着母親對着電話又叫又罵,不知道是哪個女演員又爬上了銀建的床。十幾歲的自己第一次萌生了想當導演的念頭,他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跟父親一樣,一定要拍出好電影,絕不越雷池半步。

命運大概以鮮血畫出了一條紅線,在那個漫天飛雪的夜裏,紅線的一頭被風卷起,從哈爾濱飛到了北京城。

“你知道我在寫的本子嗎?”銀裴秋找不出安慰的話,“胡楊,別哭了。”

是巧合嗎?那個劇本就取自于東三省下崗潮,主角是個被人遺棄的孤兒,回到哈爾濱尋根。如果他想說能不能把胡楊的故事搬上銀幕,現在會不會顯得不近人情?

但胡楊并沒有指責什麽,他擡起頭來笑了笑:“我知道,電影是你的命。哥,想拍你就拍吧。”胡楊低頭撞了撞銀裴秋的肩膀,“痛不痛啊?我給你咬出血了吧?”

“不痛。”銀裴秋把胡楊按進自己懷裏,低聲說,“瘋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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