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十二月初,從機場一出來,大雪落了胡楊滿頭。《乍見之歡》正在微博大爆,他一人在機場外邊兒捂得嚴嚴實實,搓手等着陳叔騎來的破車。兩人遙遙一見面就認出了彼此,陳叔老了不少,發須皆白,看到胡楊,眼淚都快結成了冰棱子:“楊楊啊……”

“叔,我來騎,你擱後座歇着吧。”

下雨天路搭話,陳叔手肘有水,一看就是甩鍋。胡楊一路騎一路笑,他小時候最擅長騎冰路,多高的坡打幾個折也上去了。兩人騎了小半小時才到教堂,今天周四不用做準備,外邊兒自建房裏的爐子燒的很旺,幾個小孩兒團團坐,盯着鍋裏的黃桃糖水生怕別人搶咯。

陳叔提了半袋米,上山都費勁,胡楊左手拎着禮物,右腳直接把門踹開:“哇,你們這小王八羔子,煮糖水都不叫上胡楊哥哥!”

陳叔倚在門框上,看着那幫小孩兒團團把胡楊圍住,自己走進逼仄的室內把一個小姑娘從角落裏拉出來:“卡佳,看誰回來了?”

那小姑娘有着一頭金棕波浪長發,眼睛比天池上的水更藍。她直直的下颌角輕向上擡起,歪頭辨認好一會兒,話沒說出口,眼淚已經掉下來了。胡楊扒拉開那群小孩兒,蹲到卡佳面前,變戲法兒似的摸出一塊巧克力:“подарок(禮物)!”

“謝,謝謝。”生硬的中文,倒不如說卡佳不怎麽會說話。她今年十六歲,看起來還是個初中生的樣子,胡楊站起來就能把她一整個人擋完。

孤兒院裏四肢健全的男孩兒就胡楊一個,女孩兒倒是有兩個,前些年都被人領養走了。卡佳有自閉症,就算生得漂亮,一直不說話也讓人望而卻步。加上這女孩兒像是有俄羅斯血統,羅莎心一橫便自己留下來養着,胡楊也就把卡佳當成親妹妹。

她見到胡楊似乎是開心多了,紅着笑臉把胡楊拉回自己原先做的小角落裏。那裏是卡佳的秘密基地,誰走過去卡佳都要尖叫。只見那面牆上貼了好些胡楊的照片,連唯一一張專輯也放在角落,居然沒落下什麽灰。卡佳腼腆一笑,打開手機指着胡楊的微博界面:“我……我關注了,你,是你的,粉絲。”

胡楊紅着眼眶捏了捏卡佳的臉,聲音越說越哽咽:“有沒有看哥哥的電視劇啊?”

“你,好,好帥啊。”

“诶?我不是一直都宇宙第一帥嗎?”

“你,讨厭。”

“羅莎死之後,卡佳就沒說過話了。想過讓你回來看看,又怕耽誤你工作……”陳叔叫了胡楊去幫廚,兩人守着大竈,一人拿了個面團兒往鍋裏扯面疙瘩。他抖着手扔了一塊兒,老眼有些恍惚,“不知道我還能撐多少年,也有志願者來,孩子們挺喜歡的,喜歡和年輕哥哥姐姐玩,我們這種老家夥,不受歡迎咯。”

“沒有你和羅莎就沒有胡楊,我沒忘過。”

“別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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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碎小蔥,舀點兒豬油在湯裏化開,這就是那幫孩子的晚飯。胡楊回來路上買了三只烤鴨,桌上只切了一只。他坐在卡佳旁邊幫她拆了肉,自己咬着鴨皮,食不知味地一直嚼了不咽。陳叔的新妻子只是匆忙來打了個過場,對這幫孩子也沒多上心,她看到胡楊眼神一亮:“這不是那個大明星嗎?你讓他給你捐點款,孩子好過點兒啊!”

“容得到你說話?到廚房吃飯去!”陳叔喝了點酒,筷子一甩就出了院門。

卡佳偷偷拽了拽胡楊的袖子,夾了一塊鴨肉到胡楊碗裏:“不聽。你……卡佳希望,哥哥,開心……不要錢。”

“我也沒什麽親人了,我賺了錢一定帶你去北京。”胡楊鼻頭一酸,揉了揉卡佳就追了出去。

老頭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爬房頂,抱着胡楊幾蹬就上去了,沒成想現在居然安了個手扶梯。胡楊拎着二鍋頭走上去,陳叔正對着天上的星星掉眼淚。他倆屁股底下就是耶稣像,怎麽看都是大不敬,胡楊沒由來地笑了:“來跟您喝兩杯。”

陳叔呼了口白汽兒:“孩子啊,你過得……好不好?”

說好,陳叔自然是不信的。有青年志願者看到了卡佳貼在角落裏的照片,三番五次來問胡楊的出身,不過都被陳叔擋了回去。他怕這個孤兒出身給胡楊帶來負面影響,沒想到胡楊把自己身世結果一說,陳叔就長嘆了一口氣。他狠狠地灌了口酒:“那下崗潮!哎!”

“我以為您不樂意見我呢。”畢竟當初離開孤兒院,胡楊是咬死了自己喜歡男人。對于信教的人來說沖擊肯定很大,預想中陳叔應該拒絕,可是到現在他也沒說什麽。

老人憐愛地伸手揩掉胡楊臉上的冰渣子:“你要不就跟媒體說……我是你爸爸?老陳我沒什麽出息,唉……”

“您養活這麽多孩子,怎麽叫沒出息?”

“你的事兒,你不要在意那麽多。”

“啊?”

“羅莎死的時候還在禱告,說只要……只要你過得幸福就好。”

信仰是為了布施,為了讓人得到幸福,如果說信仰只會帶來痛苦,那人為設定的信仰為什麽不能因為人的感受而讓步呢?陳叔看着青年男人已經說上寬闊的肩膀,細想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片段,兩眼一熱,半壺二鍋頭就下了肚。他絮絮叨叨說着自己和羅莎的故事,說起胡楊小時候聽話,又說起卡佳喜歡畫畫,說到半夜才被胡楊夾回屋裏。

卡佳裹着羅莎的舊羽絨服坐在院子裏,她拿着小樹杈在雪地裏畫畫,大人扛着小孩兒在樹下跑。胡楊把她抱起來,卡佳就摟着胡楊的脖子指着他曾經的房間,要到那邊去睡覺:“哥哥,北京,好嗎?”

以前睡覺之前胡楊都會給卡佳講故事,她提起北京,胡楊只想到了銀裴秋。他把人放在床上,脫下濕漉漉的襪子炕在暖氣片上,回頭笑着看向卡佳淡藍的眼睛:“哥哥認識了一個特好的人,一大導演!哥哥想……懂他一點兒,幫幫他的忙。”

“給他買,凍草莓,挖冰燈。”

小時候吃不到鮮草莓,胡楊攢的零花錢全給卡佳買了凍的山東大草莓。一道冬天倆小孩兒就在外頭滾鐵環,陳叔敲冰塊,一人雕一個小冰燈,用線和竹棍兒拴着,大白天也拎出去玩。卡佳握住胡楊的手指,輕輕落下一個吻:“我知道……我,聽到了,卡佳希望你,過得好……去給他,買凍草莓吧,卡佳不吃了。”

第二天一早,胡楊早起燒好水,坐大院兒裏先給卡佳梳了倆麻花辮。他拿着北京買的花頭繩,那水晶顆粒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芒。卡佳換上了新的天鵝絨裙子,咬着卷餅坐在自行車後座,說是要跟胡楊一起去買凍草莓。

他倆騎着車直往坡下沖,卡佳摟着胡楊的腰咯咯直笑,那霧凇抖了一地,碎在地上慢慢被光曬化。小姑娘牽住胡楊的手,拿着一串凍草莓跟他在菜市場穿梭。西北口有一家凍貨店,開了十多年沒關門,一堆切了半兒的凍黃桃凍玉米擱在地上,麻袋裝了包草莓,各個都飽滿鮮紅。

“凍黃桃拿一斤,凍草莓兩斤。”胡楊視線卻被裏面的保鮮盒吸引住,那是大棚裏種的新鮮草莓,就是貴了點兒,一盒一百五,“老板,我拿五盒鮮草莓,你算我便宜一點兒!”

卡佳拽住胡楊的衣角:“不要鮮的,貴。”

“你哥有錢,別擔心。”他拉下口罩親了親卡佳的臉,讓老板把東西全裝自行車籃子裏,留下一盒也沒洗,直接拿紙擦擦遞了一個卡佳,“丫頭嘗嘗,好吃哥哥再給你買兩盒。”

那丫頭說什麽都不吃,最後都杵嘴上了,才不情不願地含了一口。這吃了一口倒好,滿嘴都是紅汁兒,眼淚還下來了。胡楊心裏都慌了,沒來得及拉口罩,四處找人要紙去給小姑娘擦眼淚:“怎麽啦葉卡捷琳娜?喀秋莎?卡佳?寶貝兒?別哭了,不好吃哥哥給你買別的啊,小心把鼻子凍掉咯……”

“好吃……你是不是買了好吃的給我,就不要我了?”她從來沒有說過很流暢的話,這倒是讓胡楊記起來卡佳剛到孤兒院的樣子。那時候她都五歲了,可是一次都沒提過自己親人的事情。

胡楊一陣兒心疼,正當想要抱一抱卡佳,眼睛卻突然被快門閃了一下。他這才察覺到周圍不知何時已經聚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拿一個手機拍着他倆,就連卡佳怕到發抖也沒停下來。胡楊深吸一口氣把卡佳抱上車:“你抱穩啊,哥哥不會不要你。”他咬牙便一口氣騎了出去,現在是不敢回孤兒院了,只能在大街小巷裏亂竄。

車前框裏壓着那個手機一直響,胡楊卻沒空去接,他不知怎麽一路就騎到了人煙稀少的老街,俄羅斯式建築下随處可見和卡佳一樣金發碧眼的人。那孩子緊攥着胡楊的衣服,眯着眼睛哼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木質電線杆上布滿枯死的黑綠苔,冰錐挂在電線上,飛起的昏鴉震落一片羽毛,正好掉落在街心結冰的水窪上。胡楊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雙手松開扶手,笑着和卡佳合起了聲。他記得他曾經在塔公草原上和唱過這首歌,只是唱到最後那句就停了下來。

清晨的光微蒙蒙地亮,卡佳溫柔的歌聲回蕩在這一條不那麽熱鬧的小街上。青年騎着車從一個路口竄出來,他唱着俄羅斯民謠,臉上的笑意如同天邊初升的太陽。

這副場景突然撞進了謝應的鏡頭裏,在一旁打電話的銀裴秋也被那一瞬間吸住了眼神。他們正在哈爾濱拍攝《荒野的呼吸SP》,銀裴秋好不容易想通給胡楊打電話,可這人一通沒接。眼前的青年跟個普通人一樣,倒不如說這才是胡楊本來的面貌,騎着車帶着一個小姑娘,哼唱着民謠,穿越大街小巷。

也就是在那一霎,銀裴秋劇本裏的人突然有了一張臉。他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一瞬就像是過電。俄語歌聲将胡楊漸行漸遠的背影抽絲剝繭,繞在了他塑造的骨架上,透明的線由于內心的感情,染出了或紅或白的顏色。那張臉與胡楊有七分相像,可又朦朦胧胧,似是而非。

“胡楊!”

電線上的冰錐突然落了一滴水,正好掉進胡楊的後頸窩。他一個沒剎穩,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摔之前他死死護住卡佳,沒一會兒他就被一個氣喘籲籲的男人從雪地裏提起來摟進了懷裏。不用問他就知道是銀裴秋,那人身上的感覺胡楊再熟悉不過。

“卡佳,把眼睛閉上。”他扭頭對卡佳笑了笑,捧着銀裴秋的臉偷偷親了一下,“你怎麽在這兒啊?”

不料銀裴秋卻用力抱得更近了,他似乎是要把胡楊揉進自己的骨血,貪婪地呼吸着屬于胡楊身上的每一縷氣味。卡佳看了兩眼,乖乖地把眼睛蒙上。胡楊只好幹笑着把自己口罩扯起來,拍着銀裴秋的背就像安慰一只困獸:“哥,好哥哥,你起開……我妹妹在這兒呢,你不嫌害臊啊大老爺們兒抱這麽緊?我又不是上戰場了,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我你想死我了……怎麽了?”

他察覺到銀裴秋在顫抖,莫名的因為害怕在顫抖。那人緊緊抱着胡楊,像是抓住了轉瞬即逝的靈感,又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寄托。銀裴秋擡起眼睛看他,那雙眼睛裏斥滿了胡楊看不懂的感情:“只能是你……我只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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