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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結束只意味着演員的工作暫時完成,而另一個團隊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導演要開始選鏡頭、指導剪輯,後期根據導演的要求調整色調,甚至可以對演員臉上的痘進行“加工處理”。每一幀都要求完美的銀裴秋累得發吐,逼仄的工作室內斥滿煙霧,腳邊還落着幾個沒完全熄滅的煙頭。

“導兒,韓老師這幾個鏡頭送國內審核不過吧?”

“兩個版本,送國內那個你用另外一段。”

“好嘞。”

周白陶很聰明,銀裴秋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拿到陳桦存款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以自己美籍華人的身份在美國居住地注冊了一家影視空殼公司。如果以這樣的形式對電影注資,對外便是中美合資電影,那麽就可以用一個不必在國內審核的版本争取海外院線和申請獎項。當年的慘劇不會再次發生,銀裴秋好歹也能松一口氣。

距離拍攝完成到現在,一天可能只能睡一個小時,銀裴秋揉着酸痛的眼睛倒在沙發上,随手抓過震個不停的手機:“配樂的Demo好了嗎?”

親力親為,也沒個助理幫襯點兒。他起身确認自己的郵件,肩膀夾着手機敲打鍵盤。這個樂團也是周白陶幫忙找到的——資金範圍內最好的,他們以Acappella的形式做了幾個試聽版,較為緊張的片段選用快拍鋼琴曲配合中提琴。銀裴秋聽了總覺得心裏發慌,這樣本還算滿意,但關掉音樂,他老是覺得有些許不安。

接下來幾天後期制作也沒出什麽錯兒,合上音樂就差不多進入尾聲,能出成片了。銀裴秋給每個主演都發了一份兒導演剪輯版,他累得有些恍惚,把車開回門頭溝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賣了房。可他的精力已經不足以支撐把車開回新家,正當銀裴秋想靠在車上睡了,卻聽到有人敲了敲窗。他勉強睜開眼睛,謝應也是一臉狐疑地看着他:“秋哥兒,找周老師吵架來啦?”

“地址在……導航裏,幫我開個車。”

“我操,這就睡着了?幾個菜啊?”

這送個人吧,講究一個送佛送到西。謝應扛豬肉似的把銀裴秋搬進電梯,沖鄰居笑了笑,按下17樓的鈕。他從銀裴秋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每一把都掏出來對着鎖眼兒試了試,倒數第二把終于打開了防盜門:“唉,所以買啥新房?這不是有現成的嗎?”

等胡楊錄完歌出來,他才看到謝應的消息:一張銀裴秋躺自家床上的照片兒,配字兒還說讓胡楊換個密碼鎖。他盯着手機屏快盯成一個鬥雞眼兒了,見周白陶到處轉着叫自己,趕緊腳底抹油溜出公司。那感覺就像偷偷摸摸背着爹媽出去跟男朋友約會,胡楊遮不住臉上那點兒興奮勁兒,帶子往懷裏一揣就開跑。

他還沒看過成片,胡楊坐出租上就忍不住把這帶子拿出來摸來摸去。他回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當年有個大學生給孤兒院買了三袋蘋果。胡楊第一個沖上去提,那漂亮姐姐就選了個最紅最大的給他。那蘋果他舍不得吃,每晚睡前拿來舔一舔,饞的發慌了就咬破果皮嘬嘬果汁兒,最後放爛的時候整個蘋果都沒塊好皮兒。

司機大哥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啥玩意兒那麽寶貝啊小兄弟?”

胡楊趕忙把帶子揣回懷裏,拉下帽檐笑了笑:“電影兒,好東西。”

“懂了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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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你懂什麽?”

“不就是跟女朋友一塊兒看的嘛。”

“也差不多。”

第一次跟銀裴秋看電影,居然不是靈異片,還是自己演的片子。胡楊關上門就好笑,他笑得下巴都合不上,扶着門框蹲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等回神兒記起銀裴秋還在睡,他猛地捂住嘴,趕忙脫了鞋往裏走,果然銀裴秋還在床上躺着,嘴裏絮絮叨叨的:“剪掉……配樂不對!我說了換個顏色!”

“怎麽做夢都還在工作?”胡楊握着門把手,最後還是沒進去,“配樂可好了,你好好睡啊。”

他從冰箱裏撈了幾罐啤酒,鑽沙發底下拖出一個藏零食的小袋子,帶子一推,屏幕上就出現了片頭的樣子——先是空殼影視公司,再是幾個小贊助商。總導演銀裴秋,編劇肖華,制片人周白陶,胡楊咬了塊兒薯片,木木地看着屏幕上面的幾個字:領銜主演,胡楊。

從無名無姓的朋友圈男團,一路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每一天的記憶都歷歷在目,可又那麽不真實。

畫面中的男主角叫伊利亞,俄語中和上帝同名,他在來到哈爾濱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大風——風吹亂了男孩兒半長的頭發,将護照和現金都吹進了雪地裏。胡楊笑得鼻酸,明明畫面的色調那麽明快,一切似乎都是純潔無瑕的白,可誰知道這新雪下面埋的是什麽東西呢?

總長116分鐘的電影,胡楊看到一半就已經淚眼婆娑。他捏扁啤酒罐,整個人暈乎乎地倒在沙發上哭。電影裏的角色還在嬉鬧,而真正的主角胡楊卻聽不到那些笑聲似的,他只看得見那個風雪中隐去的背影——是韓小瑩,還是自己真正的母親?暗紅絨布像一團即将熄滅的火,越升越高的航拍鏡頭讓她逐漸在雪地中“熄滅”。

最後一幕男主角沖到種植場的舊址,在那裏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躺在雪地之中給家人打電話出了櫃。那不算是好結局,東北的冬天确實是會冷死人的。胡楊還記得自己拍完那一幕,喝姜湯喝了好幾天,他摸着手肘上凍瘡留下的淤痕,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寒冷的冬日。

“我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他在殺青宴之後問銀裴秋,“你幹嘛把這個角兒拍死?”

“你以為是蒼蠅,說拍死就拍死?”銀裴秋拿着酒杯灌了一大口,“不是我寫的,這個結尾。”

之後胡楊去醫院看望了肖華,那人還是歪歪斜斜躺在病床上,可旁邊多了個胡楊不認識的人。他穿一套灰調粉色西裝,五官相比銀裴秋都還淩厲些,見胡楊從外邊兒進來,兩人緊扣着的雙手才松開。肖華撐着身體坐起來,掩飾着自己的不自然:“寄星,這是胡楊,秋哥的……愛人。這是李寄星李導演,不怎麽在國內活動,你應該沒有印象。”

他都來不及算江行雲頭上是不是戴了綠帽,李寄星就拉起肖華的手親了一下。他只沖胡楊輕輕點頭,離開時又吻了吻肖華蒼白的臉頰:“對不起,我來晚了。”

那一定又是一個胡楊不知道的故事,但他沒興趣知道。胡楊坐在肖華身邊,沒等自己開口問,肖華便解釋說:“結局那一幕,我看了很滿意……秋哥說你不喜歡這個結局,但是對于我來說,這大概也是我的一種渴求。”

沒有容身之所的男孩兒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在一切開始的地方選擇了結束:“或許我的一生在某個節點出了錯,那麽……我也希望在出錯的地方,為我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他不能再回到美國了,宗教家庭不能接受他的原始本能,可是,在國內,他本該是一個妓女的孩子。胡楊,對不起,你的經歷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可能早就死了。”

“死在風雪交加的夜裏嗎?”胡楊撓了撓手臂,“如果沒有遇到銀裴秋,我會是這麽一個結果嗎?”

肖華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低下頭喃喃道:“你知道圈子裏,很多人沒有資源的……他們都會靠身體去置換資源,或許這就是葬身之地,那就是漫無止境的霜雪。”他擡起充滿血絲的眼睛,不自覺地攥緊了被角,“胡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願意原諒一個害過你的人嗎?”

“我原諒過。”

節目炒作風波之後胡楊還是原諒了潘雨櫻,甚至在活動後臺還跟這姑娘打了聲招呼;他拜托羅清華找到了在片場當助理的張苗苗,沒讓人拒絕就給了人兩萬多說是感謝她的照顧;就連舒明池搶了胡楊的角色他都能夠不計前嫌,人活這麽一輩子,多少會做錯點兒事。

“要是一步走錯就想死,我估計在初見秋哥兒的時候就自殺了。”胡楊撓撓頭,沒去看肖華的眼睛,“就是……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良心吧。”

內地版沒有自己全身裸露的鏡頭,相對更加隐晦一些。胡楊擡手擦掉臉上的眼淚,挪着步子走進卧室。他小心掀開被子躺進銀裴秋懷裏,那人緩緩睜開眼睛,似乎看到是胡楊便把人摟緊了些:“你怎麽會在我家?”

“你在我家。”胡楊努力往他懷裏拱了拱,“你拍的啥傷心玩意兒,我都哭了。”

“你問到肖華為什麽改成這個結局了?”

“他說得我雲裏霧裏的,更像是……說他自己個兒吧。”

“對。”

肖華參與的唯一條件就是結局要依照自己的意思來定,銀裴秋覺得這個角色稍微厭世了些,但這個改動也無可厚非。他給胡楊讓了一半位置,兩人腳纏着腳躺在床上:“謝應還算幹了件好事兒。”

“啊?”

“知道我睜開眼睛就想看到你。”

“你……啥時候會說這種話了?”

“堵人嘴的感覺怎麽樣啊?”銀裴秋捏住胡楊的嘴巴,報複性的往前扯,“你別說話,你聽我說。我訂了飛日本的機票,到時候……看看櫻花,行嗎?”

胡楊發了瘋似的點頭,雙手雙腳跟個八爪魚似的把銀裴秋纏着:“你累不累啊咱們要不幹點兒啥?”

“你可真是血氣方剛啊?”

“诶,我都不嫌棄你人老珠黃。”

“……你再說一遍?”

“我錯了我不該亂用成語,好哥哥親個嘴兒,親了我絕對不嘴臭了行吧。”胡楊腆着臉湊上去咬了口銀裴秋的臉,拿胡茬兒去蹭胡茬兒,“你不老,你就是歲月沉澱了,現在都是精華!”

胡楊感覺銀裴秋當時僵了幾秒,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把他壓進自己懷裏:“閉嘴,讓我摟會兒。”

“不行,我還有個特想問的東西。”

“說。”

“新歡舊愛你選哪個?”

銀裴秋一聽就來氣:“你他媽?準備劈腿了?”

“你對自己有點兒自信行嗎?”胡楊想到肖華,兀自嘆了口氣,“就是問問。”

可銀裴秋似乎想到了陳桦,他挂上一抹苦笑:“我和陳桦沒什麽舊愛這種關系,你要是想聽我情史,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沒愛過什麽人,他就是很明白我在說什麽,我想表達什麽東西,他看一個眼神兒就明白個七七八八。”銀裴秋握緊胡楊的手,“周白陶和他是初戀,你別不信,是真的。”

那會兒銀裴秋還不信周白陶真正喜歡過誰,但是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第一回 見陳桦為別人妥協的樣子,陳桦也是第一個能從周白陶手上搶東西的人。但這兩個人性格不合也是真的,愛得轟轟烈烈,恨得也深入骨髓。指着別人痛腳踩這一手周白陶玩兒得最溜,陳桦也愛搞魚死網破這一出。

“他們……”

“別說他們了。”

胡楊搖搖頭,反握銀裴秋的手:“關咱倆啥事兒?我難不成還能把你舉報進監獄?”

銀裴秋沉默半晌,以一個吻封住了接下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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