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那晚上銀裴秋做了個夢,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帶剛回國的周白陶參觀自己一直想讀的電影學校。他們在湖邊兒遇上了給人拍短片兒的謝應,那時候謝應還沒長到一米九,頭發也沒現在這麽長。三個人一塊兒慢慢走吧,走了一年多,遇上在長椅上看書的陳桦。

陳桦穿了件水色襯衫,擡起被陽光曬得粉紅的眼皮對周白陶笑。周白陶便在兩個人的注視下走了過去,陪陳桦讀那本《瘋癫與文明》。十年前,他們遇上了江行雲,那時候這人還沒現在這麽世故,拽着肖華和李寄星走到哥幾個面前:“這就是輕化工那校花兒!”

胡楊那句舉報讓銀裴秋想起了一件往事,他驀地從床上坐起身,看到胡楊留在床邊的字條才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來:給你煎了面包片兒,我去找周哥挨罵了!

手機上十多個未接來電看得銀裴秋頭疼,他撥回去前嘆了口氣,多半是肖華又住院了:“校花兒,你注意身體,發布會不勉強。”

“來醫院一趟。”那聲音特別熟悉,銀裴秋立刻就聽出來是李寄星,“裴秋,我回來了,你直接到六院住院部7樓21床。”

銀裴秋叼着面包片兒就匆匆跑出了門,他咽下最後一口的時候正好推開病房門。李寄星抱着手臂靠在窗邊,神情嚴肅地翻看文件;肖華左手挂着點滴,雙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這場景讓銀裴秋想起肖華剛出獄那會兒,他一睜眼就在病房內掃了一圈兒,視線卻沒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風鈴聲似乎将肖華從放空的狀态裏喚醒,他慢慢轉過頭望向銀裴秋,開口的聲音幾近沙啞:“秋哥,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什麽樣?”銀裴秋越來越不安,他來回打量李寄星和肖華,“你們複合了?行雲呢?……這個事情不歸我管,你們自己處理。”

李寄星摸出一包煙扔給銀裴秋,搖頭示意兩個人出去聊。肖華卻一把拽住李寄星的手,說什麽也不松開:“別走,你別走。”

“好,那就在這裏說。”李寄星輕輕揉開肖華的手指,在病床邊撿了個地兒坐下,“八年前肖華被舉報,進了監獄,這件事情你知道我就不問了。銀裴秋,我就問一次,你知不知道是誰舉報的?”

“不知道。”舉報往往是匿名,尤其是邊限題材更是諱莫如深,銀裴秋皺着眉問,“那我問你,八年之間都是江行雲在管肖華的事兒,你回來就挖牆腳你有良心嗎?”

“他?他配嗎?”

“那你配?十塊三把你配幾把?”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誰!”

“我猜到了,周老師知道,沒人告訴秋哥兒。”謝應把門一推,閃身進來順手反鎖,“校花兒,老李……”

“八年前,我剛到香港,就收到消息說內地在抓我了,”李寄星說得一字一頓,他從兜裏掏出一盤光碟狠狠掼在地上,“拿着導演剪輯版的片子,說影射政治人物,我一去就沒能回來,整整八年!好不容易我家裏人把我接走,肖華跟我斷了聯絡,我都不知道他被抓……你們怎麽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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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好幾十部片子都沒能上映,舉報之風似乎就是在那個時候竄起了苗頭。他和肖華早在之前就是情人,李寄星誤會肖華不願意跟自己聯絡,賭氣一走就是好些年。等終于有膽量接觸國內的消息,他才知道肖華入了獄:“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回來……可後來我爸快死了,說什麽也不讓我回國。他頭七一過……你知道我接了通什麽電話嗎?”

“韓小瑩打電話給我們倆,”肖華把話接了過去,他慘笑着揉了揉眼睛,頭痛到說不出完整的話,“她說,她說……當時……我……”

“當時是韓小瑩發了瘋,自己被禁拍,想要拉人共沉淪。”謝應咳了兩聲,躲開了銀裴秋又驚又怒的視線,“陳桦寫的遺書在周白陶那兒,他那會兒知道了也沒說。校花兒,我不辯解什麽,你當時如果知道真相你會不會自殺?你告訴我,哪怕是騙你,我覺得周白陶也想你活着。”

如果做個虛假的夢就能活下去,那謝應一輩子都不想醒過來。他頹然靠在牆上,抓抓後腦勺說:“周老師他,不怎麽無緣無故地針對別人。我偶然聽到過他倆打電話,猜了個八成,老李……我們都以為你出國結婚生子了。”

那時候謝應沒得選擇,他從來不敢主動去見肖華,就連那回肖華住院也只敢在門外看着,最後找個借口匆忙逃回去。他多少對肖華有點兒歉疚,但李寄星一直沒消息,謝應心說這也沒有辦法,只能憋在心裏頭苦熬。眼見着肖華好不容易有了點兒活氣兒,這下倒好,還跟江行雲扯上關系了。

等肖華終于緩過氣來,李寄星才壓着怒火跟幾個人解釋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他先是接到了韓小瑩的電話,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就立馬找人打聽肖華的事情。那次的判決本來就是殺雞儆猴,早在兩年前就有人提出想幫肖華翻案,對于李寄星也不再追究。家裏好不容易同意讓李寄星回國,他這才趕到了醫院。

這頭肖華也接到了電話,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行雲:“你明明知道她要舉報……你為什麽不攔着她?你為什麽還把導演剪輯版給她?!”

舉報的是片子,不是編劇。但是抓不到導演,肖華就成了被殺的那只雞。他無法想象自己枕邊睡了這麽多年的人隐瞞不報,也想不通江行雲到底是個什麽想法。到底是出于愧疚才來照顧自己,還是說一種病态的愛呢?

出獄之後江行雲對肖華百般遷就,雖說兩人偶有争吵,但總是江行雲先道歉。聽人說江行雲為了給肖華減刑,沒日沒夜跑了好多局,這才從五年減到兩年。可兩年也足夠長了,長到肖華分不清日夜,連睡覺都又輕又薄——微微有點兒聲音便會驚醒,睜着眼度過一個個不眠的夜。

“韓小瑩的老公是法官,”李寄星說出了重點,他冷笑一聲,“江行雲給了她導演剪輯版的片子。”

“……為什麽?”銀裴秋深吸了好幾口氣,“就因為他喜歡肖華?”

“因為他的片子,和我那部是同期上映啊。”李寄星笑着笑着,兩滴眼淚就掉到了手背上,“他從來都沒贏過我,你知道嗎?無論是喜歡的人,還是做出來的作品,他出身好又怎麽樣?作品人品永遠都是二流貨色!抓了我,他就……哈哈!他都給肖華跪下去了!”

演員和導演都需要天賦,出身并不能決定你能否成為一個好導演。江行雲從大學開始就眼高于頂,可随時都被李寄星壓一頭,偶爾銀裴秋還上來竄一竄,心裏怎麽都會有點兒不平衡。或許是那一瞬間的鬼迷心竅,勝負欲戰勝了良心,他把李寄星給他的帶子拿給了韓小瑩。但造成的後果讓他後悔了一輩子——李寄星沒有入獄,反倒是肖華進去蹲了兩年。

這三個人以前是朋友,走哪兒都是三人行,到最後只剩下了肖華和江行雲。

“我幾乎,都要愛上他了。”肖華靠在枕頭上,眼神定定地看向窗外,“哪怕他不去拍好電影,哪怕他為了投資搞空降,我都沒說什麽……我以為他對我好是沒有理由的愛,你知道嗎?我以為,不過就是,我以為。”

他們相愛的基礎在于不離不棄,可是這慘劇的發生居然由江行雲一手造成。

銀裴秋幾乎要喘不過氣,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胸口那顆心髒幾乎要不安到從嘴裏蹦出來。謝應搖了搖頭,擡眼看着李寄星:“拍攝結束之後的事兒?她到底要幹什麽?”

遺憾?忏悔?悔過十年都不如當初做的好一點兒。謝應正想說點兒什麽,手機就來了通電話:“周老師?我正在校花兒病房,聊當年舉報的事兒……行,我開公放。”

周白陶那頭似乎有點嘈雜,銀裴秋聽到有救護車的聲音:“你出車禍了?”

“幾天不見你咒人有一套啊?”周白陶握緊手機,沖走來的警察點點頭,“首先,我恭喜在座各位主創,你們省了一大筆宣發費,至少一千五百萬吧。”

警察聞言不滿地瞪了周白陶一眼,他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你說熱搜想個什麽好呢?複出女演員自殺?遺作?可真有噱頭。”

周白陶拿出另一個手機看了眼社會新聞,果然有記者發了通稿,他望了眼北京這終日陰沉沉的天,苦笑着說:“韓小瑩拿絲襪把自己吊死在家裏的水龍頭上了。她提前找記者聊過,我才剛報警,那邊兒就已經發新聞了。”

人已經死了十多天,可是丈夫在外面搞外遇,一直沒有回家。今天胡楊試錄電影片尾曲,韓小瑩家正好在錄音室回公司那條路上,他先前也收到了韓小瑩說作客聊聊的短信,這才想着要登門拜訪。但無論胡楊打幾通電話,那邊兒都無人接聽,周白陶站在樓下就報了警,他有預感這事情不能善終,可沒想到推門就被蒼蠅糊了臉。

細絲襪把腐爛的屍體脖子勒到只剩一層肉皮兒挂着,女人身上隐約可見大片的屍斑,腳邊還放了個相框,裏面是《大風場》殺青時照的合影。周白陶回頭看向在救護車邊上發愣的胡楊,翻了個白眼把滿是謾罵的電話挂斷,走上前踹了胡楊一腳:“說不定銀裴秋能把房子贖回來呢,哼,你沮喪什麽?”

“我不明白,就為什麽……非要死?”胡楊哽咽着在筆錄上簽了字,“你就不難過?”

“我從來都不難過。”周白陶點了根煙,脫下自己的西裝罩在胡楊頭上,“她自己的選擇,我幹嘛替她難過?死了不是更輕松?你別被拍到,這算負面新聞了。”

“你眼裏……就只是這樣?”

“那還要怎麽樣?掉幾滴眼淚感懷過去?”

“你們不是朋友?!”

“……胡楊,我沒有朋友。”

“她這是在幫秋哥的忙嗎?”胡楊哭紅了眼睛,他不再去管周白陶的無情,只是埋頭苦笑,“要做到這……”

“放你媽的狗屁。”周白陶冷笑,“幫忙?以後別人提起這部電影,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女主演自殺,她成全她自己,關銀裴秋什麽事?”他看了眼手表,“我讓羅清華來接你,警局的事情我去處理。”

坐到保姆車裏的時候胡楊眼裏還是會出現韓小瑩的樣子,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種深刻的絕望。羅清華不敢多說話,只是揭了胡楊頭上的衣服擱到一邊兒。她默默遞給胡楊幾張紙,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板,你好好休息一下……周哥衣服我去還吧。”

“給我吧,我一會兒扔他辦公桌上。”胡楊不敢閉上眼睛,他抓起衣服想要蒙住腦門兒,沒想到一個急剎,周白陶的錢夾就那麽掉了出來。

皲裂的舊皮夾和這件新西裝完全不搭,而摔開的皮夾裏掉了張照片出來——這只是一堆樹幹,看起來像是生了蕈菌的白樹皮。羅清華彎腰撿起那張照片,胡楊這才看清好像是翻拍的油畫:“什麽畫啊?給他塞回去吧。”

“是列維坦的《白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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