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兩人才回到遙竺院, 外邊就下起傾盆大雨,碩大的雨滴砸在青瓦上, 倒像是小石子般叮咚作響,小滿去關門時才瞧到濺到廊屋檐下的冰渣子。

分明才入冬啊,這冰雹子來得太早了。

照此看來,今年的冬日怕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寒, 偏江都城多雨水,氣溫只降不升, 凍人凍到骨子裏。

這時候,大将軍已然被“安置”在床榻上, 身上搭了一床厚厚的錦被,屋子本就暖和, 這會子更是熱得直冒汗。

一貫平淡冷清的神色多了些無措茫然。

對于此等優厚待遇,宇文寂到底是沒多說什麽。帶着層薄繭的指腹緩緩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珠子上的紋路和圖案都變了, 比起初初的不适, 現今倒是得心應手,他探究的視線一直循着嬌妻去。

遙遙從進屋起就沒停過腳。

一時與那兩個丫頭交代什麽, 嬌麗的芙蓉面上帶着焦慮。

一時在窗戶旁往外瞧去, 好看的柳葉眉兒擰起。

一時又去打開頂櫃, 也不知瞧見了什麽, 竟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聲。

他幾次要下床,卻總能看見她回眸,拿嗔怪的眼神瞧他, 掀開錦被的手便也就此止住。

那眼神,好似在瞧一個不聽話的孩童,莫名叫人心煩意亂,又躁又郁悶。

當真是把他當成不能自理的殘廢了嗎?

怎的一日之間,她們的位置好似颠倒了一般,往時分明是他眼簾一擡,神色一冷,遙遙便會怯生生的過來拉他的手,軟聲軟語的說話。

便是他這幾日再溫柔以待,言談舉止間總有幾分淩然威嚴,全然不至于在嬌妻面前變成這副嬌氣樣。

他到底,是堂堂七尺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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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罷,大将軍重重咳嗽一聲,板起那張自認十分兇悍的臉,正要沉聲開口,豈料被一道急切的軟聲搶了先。

“怎麽還咳嗽了呀?是不是着涼了?小滿你快去請個郎中來!”

良宵才從小滿手裏接過藥湯便聽這聲咳嗽,急忙走到床榻邊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嘴裏念叨着“不燙”,才放下藥碗,仔細端詳這張,有些郁悶的俊臉。

四目相對時,男人眼底的哀怨?清晰映入眼簾,她愣了愣,忙錯開視線,将被子往上拉了些,蓋住那雙長腿,才猶豫問:“你身子還有哪處不舒服?是不是……我照顧得不好啊?”

怎麽能不好呢,她什麽都不做就已經很好了。

宇文寂握住她雙肩在床邊坐下,眉宇間凝聚着股黑沉沉的怨氣和頹然,“遙遙,即便是過了生辰,我也才二十六。”

良宵絲毫不覺這話的深意,很是認同的點頭,将軍還年輕着呢,這些小毛病好生養着,待恢複了還有好長的幾十年,所以現在得格外留心,于是她極快端來藥湯,“先喝藥。”

那箭傷到骨頭,不然也不會好了又發作,膝蓋上邊雖包了藥,還需內服調理,才能徹底治愈。

然而将軍只定定的看着她,再瞥眼冒着熱氣的黑藥湯,擡手推開了去,薄唇掀啓,終是将那句極其不願說的話說了出口:“我是二十六,不是六十二,自也不用你這般小心貼切的伺候着。”

聞言,良宵方才笑眯眯的眼睛耷拉下去,讪讪的把藥湯捧在手心裏,委屈得癟了嘴,忍不住低低道:“就許你待我小心貼切……”

“嗯?”

良宵猛擡頭喊道:“我說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宇文寂怔了怔。

激憤,低吼,不耐。

遙遙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了,從前争吵不休時,倒是常聽。

正當将軍大人下意識的要想,遙遙是不是已經不耐煩的時候,面前的嬌嬌已經嚯的站起身。

“你不用我伺候你要誰伺候你?你瞧瞧你那頂櫃,就兩件大氅一雙厚靴,倒是沒瞧見護膝這些暖身的物件,衣裳比紙薄,這樣子如何能過冬?也不知老黑是幹什麽吃的!他那樣能伺候好你嗎?”

“別不把小病小痛不放在眼裏,千裏之提潰于蟻穴!”

良宵說紅了眼,端住藥碗的指尖漸漸發白,喉嚨一哽,險些抽泣一聲,忽的低頭自責道:“到底怪我,也是個不會體貼人的。”

從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嬌貴的養着,養成了半個廢人,若是沒有小滿在身旁唠叨,她怕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何談照顧将軍。

她得給将軍重新添置幾身冬衣,再做幾對護膝,定要暖和着,這個冬日他才能免去皮肉之疼。

碗裏的蒸騰而上的熱氣漸漸隐沒在半空中,藥湯要涼了。

良宵默默拿勺子攪和兩下,舀了一勺遞到宇文寂嘴邊,才将高昂激憤的語氣瞬間又柔又軟,傳到耳裏,沉到心底,是沁甜的。

但她說的卻是“涼了要苦的。”

宇文寂才張口喝了那勺藥,而後從良宵手裏接過那碗藥一飲而盡,英俊的面龐忽而狠狠皺了一下,嘴邊當即遞來一塊果脯,兩根細膩白皙的手指将那果脯推入口中,抽.離出來時,滑過他唇瓣,無聲帶來一陣悸動。

只那一瞬,直叫人心覺從前所有甘之如饴的苦痛磋磨,都變得不值一提來,從前她有多氣人,現今便有多招人疼。

分明才說完那些怨憤的話,下一瞬竟也能像羽毛般溫柔撫過心間,撫平所有低落不安。

遙遙原是個不怕苦的,卻也比誰都清楚這藥湯有多苦。

遙遙比誰都不待見他,卻也比誰都清楚,他有多疼愛她。

此刻她當真用心時,竟是有些受不住。

合該他寵着慣着這個女人的,幾時要她這樣。

高高在上萬民景仰的大将軍,覺着自己從神壇掉下來後,到底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那樣變幻多端患得患失的心思,竟在短短幾月裏無數次呈于眼前。

他出神時,嘴邊又遞來一顆糖塊,“還苦嗎?”

宇文寂失笑,将糖塞進她嘴裏,重回原先說一不二的脾性,人前他是威風八面的大将軍,妻前,他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叫遙遙以為她的夫君是個疑心深重又多愁善感的病秧子。

“你這膽子越發大了,竟敢把我當孩子瞧?”

“我……”良宵一陣語結,幸而這時小滿請了郎中回來,她便也不強解釋什麽,只叫郎中進來。

趁着郎中把脈這空檔,小滿拉主子到一旁,低頭耳語幾句。

良宵臉色變了變,回頭瞧了瞧寝屋裏的将軍,仔細想了想,還是找了個由頭進去同他說一聲才出了屋子。

原是太子殿下派人來傳話,說是要将那畫卷收回去,小太監就在前院的偏廳裏候着呢。

無緣無故的送來,現今又冷不丁的要收回去,她既不缺那東西,這太子不是個好貨色,盡生事。

那時候被翻出來還是在小書房的,誰料等她去尋竟是不得所蹤。

小滿着急道:“自從将軍搬過來,奴婢們鮮少進書房,上回就是放在那個櫃子上的。”

“莫不是将軍拿了去……”良宵暗自思忖,她們上上回鬧不快就是因為這畫,此番便是找不着,也不能叫他知曉太子要收回那畫。

世上哪裏有那麽相像的人,就連那胭脂痣的位置大小都分毫不差,許是按照她的模樣畫的也未可說,也許是,其中暗含玄機。

該是好好問一問,褚靖此舉究竟是何意,良宵想定,索性不找了,只問:“可還記得那畫卷大小樣式?”

小滿忙比劃了下,良宵便按她說的,從案桌下的桶子找來一副一樣大小的,提筆寫了幾句話放在中間,合上。

“将這個交過去。”

“這……”小滿沒明白主子的要做什麽,忐忑接過畫卷,忍不住勸道:“太子殿下畢竟身份特殊,倘若得罪了……”

後面的話,良宵自然懂,她安撫的拍拍小滿的肩,“我心裏有數,你且送去,再拿兩錠銀子給那小太監。”

褚靖收到這畫時,竟是氣笑。

那日茶畢,該說的也都說了,誰曾想那位寵溺妻子竟是寵溺到這個地步,活似個寶貝疙瘩捧在着,舍不得人家受一點兒委屈,此番怕是想一手遮天,将事情瞞一輩子。

到底事關身世,牽扯國事,主角都不知曉,還像個樣?

他原本就是存了心的要良宵知道,于是叫小太監回了話去。

既然宇文大将軍不說,便叫他來當一回無情儈子手。

将近晚膳時分,褚靖十分自然的走到良側妃院子用膳,席間停箸問:“你覺着你那三妹妹與宇文将軍如何?”

良春倒是認真想了一番,卻也搖頭,實話道:“妾覺着三妹與大将軍不是一路人,三妹性子跳脫,喜玩樂,大将軍瞧着沉悶乏味,喜靜;三妹是個有脾氣的,大将軍也不是好拿捏的,兩人硬碰硬,少不得要一人妥協服軟,三妹自是不會放低身段,至于大将軍……說句大不敬的,男人沒幾個是不重臉面的,不論三妹鬧得兇,還是愛太過,她們少不了種種矛盾。”

——也确是如此。

另一邊,良宵這廂剛從小書房出來,便聽得幾句低斥,走進一聽,竟是那老郎中被罵個狗血淋頭。

再細細一聽,将軍發脾氣了,原因是她今日太為關切,是那老郎中說錯話,叫她誤以為他病重。

知曉事情原委,良宵沒忍住笑出聲。

将軍這便是覺着在她這兒丢了臉面?

虧得她上回吐得稀裏嘩啦,被他抱去沐浴,還光着身子被他抱上.床,那是她們還未坦誠相見呢。

思及此,她狡黠一笑,回頭吩咐小滿:“去,煎碗藥湯來,少放些水。”

其實将軍怕苦,今日她都看出來了。

她倒要瞧瞧,這面子值得幾錢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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