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六月上旬, 饑荒提前爆發。

眼瞧着田地裏半熟的糧食零星着所剩無幾,種田種地操勞了一輩子的老農, 心裏都能估摸出今年的收成,家裏餘糧将盡,偏巧聽到風聲,朝廷才下了條例壓下糧食價錢, 又四處集糧,一時人心惶惶, 知曉家裏沒收成的,便也鬧了起來。

一家鬧, 家家鬧。

城郊百姓紛紛湧入城內讨吃喝,然而江都城內, 天子腳下,多是官宦人家,早瞧清風向, 誰不是花大價錢存糧, 糧價一擡再擡,官府便也壓制不住。

生死, 利益, 都是能叫人罔顧一切的。

這時候, 內憂未平, 戰争再無可能,到底是叫良宵拖到現今,但情勢仍是讓人不得安生。

許多世族尊貴人家都在城郊開粥布施, 将軍府家大業大,存糧自是足足的,她與将軍商議過後,将糧食劃分出一部分,直接在府門口設了布施點。

一則,每日瞧見許多饑腸辘辘的外來百姓在門口徘徊,誰瞧了也要于心不忍,二則,大将軍是朝廷大員,該做出表率。

老黑貼了開粥告示,布施這日,将軍府的大門還沒開,外邊就已排了長隊,一眼望不見尾。

良宵領人擡一應物件出來時,吓了一跳,想起才熬好那幾大鍋稀飯,不由得擔憂道:“怕是不夠。”

王媽媽輕嘆一聲,“再多也是不夠的,您也盡力了,總不能叫咱們阖府上下餓肚子啊。”

理是這麽個理。今日吃這一頓,明日還會餓,要解決問題還得從根本入手,前世這時,朝廷先以國庫銀兩購糧分撥下去,安撫人心,再則引進一高産麥穗,雙管齊下,等到再有收成時,農耕恢複,便也慢慢挺過去了。

饒是如此,良宵還是回去叫人多熬出一鍋來,想了想,她問小滿道:“姐姐可曾入宮?”

小滿:“大小姐隔日就跟着譽王殿下去了,奴婢昨兒個去打聽過,聖上……”小滿壓低了聲音,“聖上的病症果真更嚴重了,聽說已經好幾日不能下地走動,不過人還是清醒着的。”

良宵手心沁出些汗水,如此,這幾月裏便也再不能出幺蛾子,但太醫院有法子治好老皇帝,她們也不能幹等着,該得借此時機好好綢缪一番。

想罷,或是心理作用,良宵轉身去到府門口,與勞作的丫鬟一道,給衆人分發布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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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積德吧,她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時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良宵看去,是大川,瞧這着急模樣,許是将軍落什麽東西了。

不料大川下了馬直往她這處來。

“怎的了?”她扭頭問。

大川瞧了瞧熙攘長隊,面露難色,良宵便放了勺子與他去到旁邊,問:“怎麽回事?”

“二大爺出事了,具體是個什麽境況還不得而知,但……怕是已經客死他鄉,黑大哥特叫屬下來與夫人通報一聲,想讓您多勸着将軍些。”

宇文忠出事了……

良宵暗自攥緊了手心,臉色大變。

重來一回,明明已經避免馬匹出事,那場邊關之戰亦是順利,怎麽還是難逃一死?

難道這些都是注定的,她改變不了嗎?

将軍府覆滅也……

“夫人,”這時她的裙擺被身後一只小手扯住,那些叫人心生畏懼的思緒竟也戛然而止。

良宵低頭看去,是一個面色黝黑的小男孩,手裏拿着半個燒餅,正仰頭望着自己,一雙眼睛晶亮有神。

良宵微俯身,好心問:“沒有吃飽嗎?”

小男孩搖頭,神色懵懂無知,卻還笨拙道:“夫人,您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像……”他皺緊小眉頭,指着頭頂燦陽道:“就像日頭,每天都會升起,您是世間最良善的好人,會很有福氣的。”

她眼眶溫熱,從頭上取下一珠簪遞過去,“拿去城東那家當鋪換些銀錢吧。”

那孩子攤開黑漆漆的手收下,望着眼前漂亮又和善的夫人緩步進了那紅棕大門,才小心将珠簪揣進懷裏。

***

宇文忠确實死在了邊關。

将軍大人面上不見異色,到底是有悵然悲痛藏在心底,自回了府便沒說話。

叔父,大抵是“父”多些。

良宵不知道說什麽來寬慰他,只抱着沉默不語的男人,輕柔撫過他後背,輕輕吻過他的額頭,眼睛,臉頰,再到唇瓣。

好叫他知曉,自己一直在。

“宵宵,”宇文寂低聲喚她。

良宵怔了一下,将身抽離,纖長手指順着男人冷硬的下颚線條滑過,“我在呢。”

“再親親我,好嗎?”

“好。”她複又湊上身,去吻他的嘴角,忽的臉頰被濡濕了,熱熱的水珠兒從男人眼裏滑下來。

是鹹的。

良宵又想起前世,将軍孤身一人應對這些,傷痛落寞無人訴說,愛而不得,求而不得,該是多大的毅力才叫他撐到那時。

堅忍不拔,寧折不彎。

世上再沒有比将軍更難得可貴的男人了。

幸而今生她回來了。

将軍再不是一個人。

一夜未眠。

清晨起身時,宇文寂才語氣淡淡的開口,嗓音有些沙啞:“你好生留在府裏,今晨我已告假,親去邊關迎叔父靈柩回城。”

良宵溫順點頭,給他系腰帶時,忍不住叮囑:“将軍定要注意防護,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怕……”

她怕出意外。

宇文寂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握住腰間的手,帶着涼意的唇貼在她額上,“乖乖聽話,等我回來。”

早膳後,大将軍領二十餘人啓程前往邊關。

良宵送到府門口,直看着馬上那抹挺括身影漸漸遠去,眼皮子跳得厲害。

她摸摸撲通直跳的胸口,“不知怎的我這心裏慌慌的。”

小滿也憂心,倒還是笑着寬慰她:“夫人,快別多想,咱們也回去吧?”

良宵輕嘆一聲,才轉身便聽身後一道尖細的聲音:“宇文夫人請留步!”

來者是一面生的小太監,良宵不解問:“公公這是?”

小太監笑道:“皇後娘娘想請您去宮裏坐坐,特叫奴才來傳話呢。”

聞言小滿手一抖,扶住主子的力道不由得大了些,良宵亦是心驚,仔細瞧了瞧那小太監,才狀似無異的應下。

待那小太監走遠了,小滿才急道:“夫人,您可不能去啊!”

将軍前腳剛出城,宮裏便傳來要主子進宮的消息,未免太趕巧了些,遑論有那樣曲折的關系盤桓其中,叫人如何不多想?

小滿越想越急,又道:“大将軍該是沒走遠,要不咱們去跟将軍說一聲,興許——”

“別慌,”良宵打斷她,“是皇後娘娘傳來的消息,且不論如何,我們沒有把柄在旁人手上,我好歹有诰命在身,若真是想對我做什麽,多少要顧忌着,斷不至于在宮裏動手。”

“夫人……”

良宵拍拍小滿的手背,同時也定定神,“別怕,切忌自亂陣腳露出破綻。”

此事還未拿來明面上說,若她怯懦反倒叫人懷疑。将軍有要事在身,既已出城便更不能因她耽擱下來。

“去,叫阿四來,我們先進宮一趟。”

——

三人到底是忐忑着進了宮。

阿四在宮門□□了佩劍,好在有拳腳功夫,危難時刻要護住主子不難,卻也怕是鴻門宴,随同宮女前往皇後宮裏的路上,她壓低聲音道:“夫人您放心,屬下袖口藏有暗箭。”

良宵搖頭,按下阿四手臂。

少頃,已到了王皇後宮裏。

良宵笑意溫婉,先福身行禮,言談大方得體,瞧不出半點異樣。

反倒是王皇後面色有些憂郁,“來,先坐下喝口茶。”

“謝皇後娘娘。”良宵端起茶盞,嘴皮子碰上停了一會才放下。

她警惕着,不敢亂吃東西。

王皇後嘆氣道:“現今正值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宮聽說大将軍出城了,可有大礙?”

良宵緩緩垂下眼簾,點頭答是,涉及生死的,都是大事。

“小恩人,你也別太傷心,忠護将軍一生忠誠愛國,偏這事來的蹊跷,本宮憂心邊關,別是出了旁的亂子。”

“請娘娘放心,将軍此番親自前去,定能将事情查清,給您和聖上一個交代。”

說到聖上,王皇後這嘆氣聲便越發頻繁了,“有道是盡人事聽天命,此番浩劫不知是天命還是人為,着實叫人憂心得緊。”

說到這兒,話便有些不對數了。

良宵不動聲色的掩下心慌不安,也跟着嘆氣,好生寬慰道:“娘娘定要放寬心,聖上人中龍鳳,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日後多的是吉祥如意。”

王皇後頓了頓,“但願如此,近來天兒也熱了,皇上病未愈,便是起不來床也要朱公公他們找來推椅去禦花園逛逛,去了卻也是睡着的,本宮勸也勸不住,唉。”

“多出來見見日光也是好的,娘娘交代底下照顧的人精心些,別着涼吹風了便好。”

“你有心了。”王皇後又嘆一聲,好似如釋重負一般,閑話幾句便道皇上該午睡,需得過去瞧瞧,此行算是作罷。

光憑這番無頭無尾的話語,王皇後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良宵并不全然知曉,得以出宮自是一刻不耽誤的回将軍府。

直到第三日清晨,宮裏又來人,還是那個小太監,此回卻是身着便裝。

良宵在偏廳裏接見。

小太監從懷裏掏出一信封交給她:“娘娘要夫人親啓,奴才告退。”

來去如風,舉止遮掩。

良宵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兆,忙打開信封,一目十行的掃下來,當下便疾聲吩咐道:“叫老黑過來!”

與此同時,皇宮。

王皇後屏退左右,臉色肅然問:“送去了?”

才将那小太監已換回太監服,答:“娘娘放心,奴才親自交到宇文夫人手上的,沒別個瞧見。”

“如此便好,”王皇後捏了捏眉心,疲憊神色舒緩了些,“這是個良善的好孩子,本宮能幫到她的,也只到這個地步了。”

王皇後入宮幾十年,怎會不知道那早逝的寵妃,只是不知救自己一命的小恩人與此有牽連,是以,得知後她怎能坐視不理?

遑論大将軍親蠶禮後替她除了德妃這個心頭大患。

她唯一顧及的,是怕這孩子心思歹毒,生了謀害聖上的心思。才在那日明裏暗裏的試探,如今兩日過去,皇上安然無恙,宮裏不見任何風吹草動。

王皇後徹底放心下來,将自己在皇上榻邊所聽所聞全然告之,但願能保将軍府逃過一劫,小恩人也平平安安的,別被上輩子的糾纏牽連了性命。

她一生謹小慎微,爬到後位,唯獨這事,是大着膽子背着皇上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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