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弱小可憐無助

火團平地而起,像面容猙獰的火獸,撕碎了老宅區的一切安寧秩序。

“——太宰先生!梶井居然用平民做人質,真是太卑鄙了!”

耳麥中響起敦着急的聲音,太宰治用了兩秒鐘時間才回到當下的現實。他不甚明顯的走神,并沒有引起敦的懷疑。

太宰手指比往日還要涼,聲音卻一如既往的輕松,“果然很棘手,那麽敦君……看你的了。”

在武裝偵探社歷經過數次成長的敦,很快冷靜下來,“交給我吧。”

梶井扛着白木,前進路線是港黑。

只是剛從縱火現場出來沒走幾步,就被從天而降的敦攔住了。

“異能力——月下獸!”敦手腳變化出毛茸茸的雪白虎爪,“放開人質!”

梶井随手扔出一堆檸檬,第一個照面的交手,敦反應極快的躲開了。

炸彈落在街道上炸出大坑,無辜的地下水管道被炸裂,噴湧而出的水開始淹過街面。

到處亂飛的檸檬,顯然給近身搏鬥的敦帶來了不小的阻礙,敦被迫與他暫時拉開距離。

眼前的檸檬炸-彈的戰鬥效果毀天滅地無差別攻擊,符合梶井的暴力美學,讓梶井十分愉快。

這個時候,太宰終于收起了手機,溜達了出來。

他沒有出手,就站在一邊姿态閑适的袖手旁觀。比起過來支援打架,更像是來觀光吃瓜的。

梶井這位爆破人士,綜合戰力是比起港黑的芥川龍之介還是要差一個等級的,如今對上了與芥川勝負五五開的中島敦,他從一開始的路線就不是硬拼,而是撤退。

只是無論他想從哪個方向撤退,敦都會立刻察覺,并一爪子撓上來。就算用檸檬開道,暫時逼退了窮追不舍的人虎,那邊那個看戲的太宰又會有意無意地改變方向,站在梶井的每一條撤退路線上。

只一秒鐘重做規劃的延遲,就會讓那只月下白虎再次反撲。

梶井打得有點累,卻并不絕望。

他甚至十分興奮,因為事到如今,一切都在計劃中。

接下來他只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撤了。

火光映在街道的水面上,仿佛天上地下都着了火,這場老宅區的混亂進一步擴大,敦的節節逼近,終于“逼迫”梶井做出選擇。

梶井左支右绌的防守,終于露出了破綻。

敦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搶攻,在虎爪距離梶井身體只有幾厘米的時候,梶井終于做出了回應。

他将肩膀上的人質,對着敦抛了出去。

在這樣近的距離下,敦就算是立刻收回爪子也來不及了,白木後背的睡衣被他的爪子割裂,他慌忙收起尖爪,用柔軟的爪墊手忙腳亂的接住了這個被限制了行動的“平民人質”。

梶井卻借此機會扔出檸檬,也不管人質和敦還在一起,就要毫不留情的要一鍋炸死,自己則趁機轉身逃走。

太宰神色微微一動。

梶井基次郎居然是真的想殺了那個人。

梶井基次郎是一個被軍警通緝的人,他平日裏并不會大搖大擺的跑到外面,他單槍匹馬從港黑出來,一定是有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而在審訊室中,關于他在墓園裏見到的人,梶井一直不曾交代。

太宰做出了精準的判斷——這個梶井不肯透露身份的、踢碎了織田作墓碑的人,必然與他的任務有直接關系,所以他才願意守口如瓶的去保護。

與其浪費時間撬開梶井的嘴,不如把人放出來。

如果梶井選擇繼續完成他身上的任務,那麽他第一時間去尋找的人,就可以順藤摸瓜一鍋端了。

只是……梶井越-獄逃出後這麽着急地過來找到的人,居然是他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會毫不猶豫抛棄的人?

這完全與太宰最初做出的判斷相矛盾。

敦抱着懷裏的白木慌忙閃避,最後還是沒有完全躲過這近距離的攻擊,他護好懷裏的人,用自己瞬間虎化的後背硬接了一顆檸檬。

在一連串巨大的爆-炸後,敦終于從空中摔到了地上,他疼痛地蜷縮身體,卻依然将“柔弱平民”奈須白木護在了自己的懷裏。

附近的街道遭了秧,白木住處的院子裏也挨了炸-彈,這回徹底被破壞燒成一片火海。

一頓操作猛如虎,梶井終于找到了時機,頭也不回的立刻撤退。

可是他的去路被封住了。

太宰治于最重要的時刻介入戰鬥,他移動的速度幾乎讓人看不清。還沒等梶井逃跑,太宰先一步屈起長腿,一腳踹在梶井臉上,給人踹暈了過去。

看着地上昏迷的梶井,太宰治知道自己的計劃出了差錯。

順着梶井這條線索,他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敦用爪子撓破了白木手上的膠帶,聲音有些慌亂:“你……你沒事吧?”

敦小心扶着“柔弱人質”的胳膊,與他一同跪坐在街道上,從這個角度太宰治看不見他的臉了,只能看見少年因為露出來的後背和腰……白到在黑夜裏發光。

……從這個姿勢和現場來看,太宰治真的分辨不出這個背影,是不是他在游輪上看到的那個嚣張的人。

因為在此時明暗混亂的火光下,那雪白的背上卻滲出了幾道觸目驚心的狹長血痕,這是剛剛敦來不及避讓時用虎爪抓出來的。

宛若一張細膩的白色畫布的背上,鮮血如顏料般凝結成珠,從細膩的皮膚上的滑落下來。

每一滴落在地上的血,都充滿了暴-力美學。

在敦的呼喚下,白木終于醒了過來,似乎剛剛近距離爆-炸産生的震蕩讓他很難受,要抓着敦的手臂才能找到平衡感,整個身體都在無意識的發抖。

這樣漂亮的少年,在以尋求保護的姿勢向他靠近。

敦最後一絲警惕也消失了,甚至情不自禁地對一個男孩子心生保護欲,十分自責道:“你……沒事吧?對不起,我将你抓傷了。”

太宰治也走了過去。

他蹲下-身體,捏住了白木的下巴,把他的臉從敦的懷裏轉了過來。

這個被梶井找上的人,有一雙黯淡的丹鳳眼,裏面明明白白寫滿了“弱小可憐又無助”,晶瑩剔透的脆弱感仿佛一碰就碎,讓人都舍不得對他高聲說話。

灰燼如殘破的灰色蝴蝶在火光中盤旋,直到将身體燃燒至湮滅塵埃。

在這樣的一片令人心生恐懼的混亂和炎熱中,感官的記憶先于頭腦蘇醒。

每一秒時間都變得緩慢。

在這片滿目灼熱的火光中,在遠離海岸線的老城區裏……

太宰治卻聞到了冰冷『潮』濕的大海味道。

他見過這樣的一張臉。

那是在織田作之助死後的第三天。

淩晨五點鐘,太宰治走在橫濱海灣大橋的人行走廊上。因為此時非游客觀光時間,狹長的通道上并沒有人。

烏雲遮蔽日出的微光,海上有一場濃霧,濕冷如針般刺入筋皮骨骼,讓人手腳都冰冷得遲鈍。

能見度大概只有三到五米,腳下的路隐藏在皚皚白霧中,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盡頭。

太宰漫無目的行走。

沒有風,只有橋上駛過的車引起細微震動,與均勻的海『潮』組成了奇特的韻律,如同背景中不惹人注意的白噪音,存在卻安靜,陪伴着他遲緩而漫無邊際的思考。

若是從這裏翻下去,就會無聲無息的融入海水中吧,擁抱至柔之形的冰冷,感受旺盛燃燼的生命火焰。

他停下了腳步,看向橋下的海面。

那裏如今卻只有吹不散的濃霧,橋下的世界虛無缥缈。

……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了一點不甘心。

離開港口黑手黨,織田作給了他另一種選擇。既然善惡對他并不重要,就去做“行善”的一方。

他想……至少先嘗試一下織田作想要他過的人生,再做其它的打算。

濃霧中是綿長細密的靜默,對于太宰治來說,是一種近乎于誘惑的享受。

但是……現在還不行。

織田作的棺木還停在海濱墓園,将于上午十點下葬。這最後一程,他不會缺席。

太宰治轉過身,他不再注視那片看不見的海,重新走上這條看不見盡頭的通道。

鋪天蓋地的空白,是虛無靜默的顏色。

——直到太宰空茫的視野中,出現了唯一強烈的對比色。

那是一個同樣選擇在淩晨五點,違規闖入了不開放觀光區的……同類。

那個女孩身影纖細單薄,穿着一條直筒黑色長褲,打扮得有些像個假小子,但卻有着一頭披至腰間的黑色直發,側臉淡漠精致如櫥窗櫃裏的假人。

在彼此身影從霧中出現後,她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太宰治的存在。

她在看向無邊的海霧。

而太宰治看清了她那一刻的眼神,怔忪着停住了腳步。

橫濱海灣大橋上海霧的味道,永恒的刻印在太宰治記憶深處。冰冷而『潮』濕的絕望與向往生機的呼吸接踵而至,冷與熱成為了同時被感受到的真實。

冰冷的海霧。

灼燒的街巷。

海水的味道淡入暗處,風中還有着嗆人的濃煙,燒焦的氣味讓人煩躁,灼燒的空氣讓皮膚都産生刺痛。

他見過這樣的臉。

卻不是這樣的眼。

白木微微仰頭,把自己的下巴從太宰的手指上拿下了來。

太宰依然離得很近,他鳶色的眼睛裏有一種奇異的專注,“我說……你有一個妹妹吧?”

白木的瞳孔裏倒映着燃燒的火光。

他看着太宰治,卻沒有說話。

太宰溫柔的追問:“……她已經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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