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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塔從外看是豎長形,內部卻是平直向前的寬闊大路。法師們沿路深入,穿過一道雙開大門,來到了一間寬闊得不可思議的拱頂大殿中。
骸骨大君的王座立于大殿深處的高臺階上,臺階是黑曜石鋪成,王座由累累屍骨造就,一具巨龍骸骨盤踞在王座上方,顱骨上空空的眼窩裏燃燒着永不熄滅的火焰。
伯裏斯緩步靠近王座,在足夠禮貌的距離停下,對久未謀面的故人施了一禮。
王座上的人和伯裏斯一樣穿着黑色鬥篷,用兜帽蓋着臉。看到伯裏斯,他慢慢站了起來:“吾友?是你嗎?”
“大人,是我,”伯裏斯回答,“我遵守了當初的承諾,我來了。”
骸骨大君走下臺階,慢慢摘下兜帽。
看到他的容貌後,站在伯裏斯身後的艾絲缇吃了一驚。在她的想象中,骸骨大君的模樣大致和巫妖們差不多:幹癟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渾身骨頭裏嵌了不少寶石什麽的……而此時向他們走來的生物,卻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他的頭顱确實有巫妖風格,眼眶裏也有常見于巫妖和死靈騎士的那種幽火,但他比那些東西多了一對惡魔般的長角,四對野獸般的獠牙,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上覆有黑色的鱗片,鱗片帶着紅色偏光,遠看猶如血的漣漪。
骸骨大君徑直走到伯裏斯面前,伸手挑掉了他的兜帽。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旁觀的艾絲缇更吃驚了:骸骨大君先是沉默,然後竟後退了幾步,用布滿鱗片的手捂住嘴,眼中的幽火閃爍個不停。
“伯裏斯·格爾肖?”骸骨大君用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說,“不,這不可能是你……在我的記憶中,你有着迷人的灰綠色眼睛,柔軟的亞麻色頭發,靈巧漂亮的手……但是現在這個……這不可能是你!我眼前的法師相貌平平,沒有耳朵,少了一只手,甚至竟沒有頭發!”
伯裏斯尴尬地咳了一聲,指了指身後的棺材:“大人,我很老,随時有突然死亡的風險,所以我暫時換了一具身體。我原本的身體在那邊。”
骸骨大君踱到棺材邊,看了看水晶窗裏老人安詳的面容:“可是……他也并沒有頭發。”
“我已經八十四歲了,大人。”
于是大君又仔細辨認了一下:“哦,是的!仔細一看,這張臉上确實有你昔日的模樣。”
伯裏斯又行了一禮,隐晦地催促道:“大人,我遵守了承諾,找到了還您自由的方法,現在我邀請您離開霧塔,前往我的世界。我們何不那時再慢慢敘舊?”
大君點點頭:“有道理。你的方法是什麽?”
伯裏斯又回頭看了艾絲缇一眼,艾絲缇莫名遍體生寒。
“我查閱了很多古書,最終找到了這個辦法,”伯裏斯說,“大人,您要做好心理準備,這個方法稍有些不體面,恐怕會令您發笑。”
“我盡量不笑,你說。”
“我已經事先依次啓動了數種咒語,成功削弱了此位面對您的束縛……呃,現在……在這之後……”
“為什麽吞吞吐吐的,繼續說啊。”
伯裏斯轉過身,用枯瘦的手抓住艾絲缇的手腕,将她推到了骸骨大君面前:“我将為您獻上白銀血脈、朝霞詠者、騎士王帕西亞的唯一後人——薩戈帝國的艾絲特琳·帕西亞公主!”
“什麽?”艾絲缇大叫一聲。小時候她一直篤信“大人突然喊你的全名肯定沒什麽好事”,原來這一點在成年後也一樣!
她下意識掙開了導師的手,伯裏斯的新身體又殘又弱,論力氣根本比不過她,當她想逃開時,骸骨大君卻按住了她的雙肩。艾絲缇不敢回頭。她能清晰地嗅到骸骨大君身上的死亡氣息,那雙冰冷的、布滿鱗片的手令她渾身發抖。
骸骨大君穩住公主,一臉茫然地看着伯裏斯:“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要為您獻上……”
“不是,你說她叫什麽?她名字怎麽那麽長?”
伯裏斯胸口一陣憋悶……這次會面怎麽回事?為什麽氣氛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的法術全對,大君的态度也不錯,可是進展起來卻有種怪怪的感覺……
法師暗暗做出判斷:一定是因為骸骨大君的氣質有問題。記憶中的那位骸骨大君高貴而威嚴,身周布滿令人畏懼的力量,平凡的人類在他面前簡直低賤如塵埃……不過仔細一想,當年的骸骨大君根本沒說多少話,交談中多半時間都是伯裏斯自己在說個不停……互換承諾後,骸骨大君就不得不回到異位面了,因此,伯裏斯認為自己并不了解大君的性格。
“她叫艾絲特琳·帕西亞,”伯裏斯盡量耐心解釋着,“您不用記那麽長的稱呼和名字,我平時都叫她艾絲缇。”
“你說她是個公主?”大君打量着手裏的女孩,“我怎麽看她更像個法師呢?剛才她一直在你身邊,我還以為是你的學徒或者女兒。”
“她确實是我的學徒,同時她也是薩戈帝國的公主。大人,您也許不了解那些人類王國,薩戈帝國是十國邦聯中最強大的國家,他們的王室自稱繼承了遠古半神血脈……”
骸骨大君對歷史和神話并不感興趣。他仔細觀察着艾絲缇:她的法袍質地比伯裏斯的還好,身上佩戴的珠寶發飾雖款式簡潔卻很有質感,再配上黃金波浪般的長發以及藍寶石色的雙眸,這确實是一個标準的公主形象。
“我還是很驚訝,”骸骨大君說,“在我的印象裏,人類貴族們絕不會沾染秘法,更別提去研究死靈法術了。現在怎麽回事?你們的世道究竟堕落成什麽樣了?公主竟然都當死靈師了?”
伯裏斯嘆口氣:“大人,我們先繼續處理還您自由的事情,這些細節将來再慢慢講好嗎?”
“不,我就要現在聽。”大君昂着頭。
“事分輕重緩急……”
“偏不。”
“我是為了您的利益着想……”伯裏斯的禿頭上浮起了一層汗。
“不光是我的利益,是我們兩個人的互利。我想重獲自由,你也想得到我的助益。所以你快講,我好奇。”
“好吧,”伯裏斯嘆口氣,“是這樣的,多年前,薩戈的國王與王後應邀前往一個東南部的聚落國家,因為一場蠻族伏擊,他們與随行大臣失去了聯系。他們一路躲避追殺,想盡快返回自己的國家,結果誤打誤撞地逃進了‘不歸山脈’……”
“不歸山脈是什麽?”
“是我的法師塔所在的地方,那片土地不屬于任何國家,只屬于我個人。總之,饑寒交迫的國王和王後闖進了我的試驗田,拔了我的龍血花,挖了我的黑石草,煮了一鍋看起來像甜菜土豆湯的東西……吃到一半,王後就昏厥了過去。國王也感到了不适,他拼着最後一點力氣抱着妻子來到法師塔下,痛哭着求我救她……王後當時已經身懷有孕了,情況十分兇險。”
骸骨大君打斷他的話:“讓我猜猜!他們吃掉的作物一定是你種的實驗藥材,對吧?你對此十分憤怒,所以你對王後的孩子施展了殘忍的詛咒……”
“我沒有……”伯裏斯無奈地看向艾絲缇,學徒平靜地盯着地面,似乎已經放棄了掙紮。
大君繼續猜測:“要不然就是這樣——你答應了救他們,但你有條件,條件就是要他們把即将出生的孩子送給你!所以你得到了艾絲缇公主!你把她關在了你的高塔上,她天天都坐在窗口梳理長長的頭發,還經常唱着歌……”
“有點接近,但并不是這樣,”伯裏斯無力地說,“我确實提了條件,條件是不歸山脈要與薩戈帝國互相簽訂協約,我的土地将受到庇護。國王同意了。我還告訴他,王後情況特殊,我雖然能救活她,卻不能保證她腹中孩子未來的健康,那孩子還未出生就遭受劇毒侵襲,将來很可能活不過十四歲。
“我建議他們把孩子趁年幼送過來,由我監護調理。确認孩子無恙後,我會還給他們的……但國王不同意。後來時間一年年過去,艾絲缇公主的身體越來越差。一開始皇室把她交給了神殿,結果那些人根本沒辦法救她,她的情況仍在一天天惡化……她十三歲的時候,國王覺得她可能真要活不過十四歲了,這才快馬加鞭把她送到了我的塔裏。”
骸骨大君的臉上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由于他的面部結構和人不一樣,伯裏斯分辨不清這表情是什麽意思。
“這麽一看,你好善良啊?”大君感嘆着,“你為什麽無緣無故幫助國王和王後?還拯救公主?”
“并不是無緣無故,”伯裏斯又看了一眼艾絲缇,他預感到,下面的話一定會讓她很不舒服,“幫助國王是為和薩戈簽訂協議,拯救公主是為鞏固與他們國家的關系。我總不能只要好處卻不肯付出吧?原本艾絲缇只是我的病人,後來我發現她很有施法天分,她也對生與死之間的秘密展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就這樣,她在帝國時是公主,在我這裏則是學徒,我很欣賞她,她也能為我提供助益。”
果然,艾絲缇哀怨地說:“導師,我終于懂了,您說欣賞我的天分什麽的……全都是假的?您認同我,只不過是因為我很有用?”
伯裏斯看向她,眼神中寫滿了慈愛:“不,我的公主,你是真的很有天分,我沒有騙你。你是我的學徒中年齡最小的,卻是資質最好的。同時,你也确實很‘有用’,這兩個原因并不矛盾。世上很多事都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衆多原因導致的結果。你還年輕,等你老了你就懂了……”
艾絲缇冷笑着搖頭:“您之前還說需要一個重要的助手,所以要我跟您到這裏來,結果……您只是需要獻祭一個公主而已,而我恰好是個公主……”
伯裏斯大驚:“獻祭?誰要獻祭你了?這傻孩子……你在想什麽呢?”
“呃?不是嗎……”
“不是!”伯裏斯清了清嗓子,望向骸骨大君,“大人,剛才我的講解被您打斷了,現在我重新向您解釋。除了我事先完成的施法之外,想破除詛咒、帶您離開,還需要一個必不可少的步驟……這個步驟是我在古文書中找到的,它聽起來十分簡單,十分古典,而且……還有些滑稽。具體做法就是……咳,需要血脈高貴的公主自願對您獻上一吻。”
骸骨大君目瞪口呆:“我是青蛙嗎?”
“您當然不是,”伯裏斯說,“請仔細想想,這條件看似簡單,其實卻很難做到。誰能随便就找到一個真正的公主?誰能随便連接到異位面的門?誰能減弱詛咒位面的束縛力?誰能輕松帶着一個活的公主闖越位面守衛者?誰又能不用強迫手段讓公主自願獻吻?我為此籌備了很久很久,才能像現在這樣看起來游刃有餘啊。”
大君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他看了看手中的公主,問她:“那麽,你來親我一下,我就可以破除身上的詛咒了。”
艾絲缇擡起頭,盯了他一會兒,無奈地親了親他的手背。親完之後,當然什麽也沒發生。
伯裏斯提示道:“親手當然不行,要親嘴啊孩子!你看法術書看得不夠多還有情可原,難道你連童話書也沒看過嗎?公主的吻必須吻嘴才能成功!”
艾絲缇一臉嫌棄:“導師,我一直尊敬您,信任您,可是您卻什麽都不事先告訴我。您把我騙來這裏,讓我莫名其妙地親一個連嘴唇都沒有的高等不死生物……我好歹是薩戈的公主!我父王沒有其他子女,所以我不僅是唯一的公主,還是将來的王位第一繼承人!您就這麽對待未來的女王嗎?公主或女王可以說親誰就親誰嗎?”
伯裏斯提醒她:“你叔叔有兩兒一女,他将來搞不好得對你做點什麽……”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如果真有那一天您會幫助我的……”
死靈師說:“所以,孩子,為了将來我們能繼續合作融洽,現在你總得付出點什麽吧?只是需要一個吻,又不是要你的王位或者貞潔,你知道你眼前這位大人是誰嗎?骸骨大君誕生于神域,出現在亡靈殿堂前的黑湖裏……你知道有多少施法者曾經試圖尋找他嗎?現在他願意屈尊成為我們的盟友,而你竟然連一個吻都不願意獻上嗎?孩子,你也曾在奧法之神面前許過諾,願尊魔法為唯一真理,視世俗利益次之……我們在必要時甚至可以祭上自己的靈魂,現在你卻吝啬于區區一個吻?”
這段話一聽就背了很久……公主一臉冷漠地聽完,嘆了口氣:“好吧。我可以吻他。不過……我這輩子還從未吻過任何一個男人,我不知怎麽做才對。導師,您先吻大君一下,為我做個示範吧。”
“什麽?”伯裏斯抓着法杖的手一抖。
“您先和骸骨大君接吻一次,只要您做了,我也照做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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