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今天的不歸山脈比平時更加昏暗,好像有一層冰冷的影子籠罩在整片森林上。鳥類噤聲不鳴,野獸也小心地伏在巢中,不敢弄出一點動靜。
一道纖細的影子潛行在密林間,距遠方的高塔越來越近。影子不僅腳步悄無聲息,還巧妙地躲過草叢和樹幹上的魔法探測石,即将進入一片環形林間空地時,影子停下了。這裏就像一個隔火帶,從這裏開始,魔法探測石隐藏在空地地下和對面的每棵樹上,而且布置數量突然增加,探測的密度猶如細網。普通人類和動物可以自由行走,但異怪生物或身上帶有魔法物品的人則必定會觸發警報,除非你的來訪已得到塔主的允許。
影子嘆着氣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露出銀白色的短發。雖然發色如雪,但兜帽下的面孔并不蒼老,甚至還帶有幾分稚氣——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皮膚白淨,五官清秀,單薄的身形像是随時要和昏暗的樹影融為一體。
現在高塔的主人應該還沒發現她,就算那人觀察了附近的魔法波動,目前也不會留意到她。森林裏到處都殘留着施法痕跡,她的行為完全被掩蓋了起來。在外圍森林中,她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探測石,可如果要穿過空地繼續深入,她就必定會觸發警報。她不能再向前了。
“你在幹什麽?”
突然聽到這句話,少女吓得一個趔趄。她跌坐在枯枝上,響動驚起了不遠處的幾只山雀。
“主人!”看清來者後,少女立刻整理姿态,改為單膝跪在原地。
她斜後方的樹木陰影中站着骸骨大君。他褪去了人類外形,恢複成了布滿黑色鱗片的骷髅面孔,黑色獸角彎曲在他頭頂,眼眶中的紅色幽火徐徐閃爍,黑色薄霧如護盾般盤繞在他身周……唯一有些不協調的是,改變外形并不能改變服裝,這個形态的他比人類形态的身體更高、更強壯,所以現在他的腳踝和手腕都露出來了一大段,新衣服裹在皮膚上變成了緊身衣,褲子上有的地方甚至輕微開了線。
“主人!您受傷了嗎?”少女擡頭焦急地問,“看起來……您的站姿有些……”
“我沒有受傷。只是靴子變得不太合腳,磨得難受。”骸骨大君動了動手指,示意她可以起身。
少女盯着他的靴子,皺着眉慢慢站起來。那雙靴子是軟羊皮制的,靴口鑲嵌了一圈包金邊的綠寶石,搭扣上盤了金線,靴子的尖也包了金屬薄片,即使上面壓了細細的暗紋也仍光可鑒人。
“好看嗎?”骸骨大君問。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太過失禮,慌忙低頭道歉。可大君并不想要道歉:“我在問你話呢。好看嗎?”
“呃,很好看……”
大君眼中的火苗明亮地閃了閃,少女知道,這代表他對回答很滿意。他向少女伸出手,少女靠近過來,再次單膝下,跪親吻他的手背。
“奧吉麗娅,你是什麽時候蘇醒過來的?”骸骨大君問。
被叫做奧吉麗娅的少女回答:“就在幾天前。我知道,這代表着您重獲自由了!”
“席格費和奧傑塔是否和你在一起?”
“不,我還沒見到他們,”奧吉麗娅說,“在您被異界困頓的期間,我們的靈魂也在凡間沉睡……在未能蘇醒之前,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有何種力量,甚至已經蘇醒後我也沒法立刻回憶起一切……我想,大概席格費和奧傑塔也還處于懵懂中,并未完全醒來。”
骸骨大君點點頭:“嗯。你随時留意他們的消息。接下來,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想做的事……”
“您要回到神域……”
“是的,我要找到那片黑湖。”骸骨大君的身體緩緩浮空,目光越過層層樹冠,望向森林盡頭的薄暮微光,“我父親的神域,我母親的墳墓……以及所有應該屬于我的東西。”
奧吉麗娅低着頭,目光中燃燒着激動的光芒:“等您找到了這一切……主人,然後您的計劃是什麽?”
“第一步還沒做到,就先別管什麽‘然後’了。”骸骨大君飄下來,又靠回了樹上。變回原有形态後他的腳也變大了,靴子勒得他只能蜷起腳趾,“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計劃……很多很多。我要補償失去的時間,享受本該擁有的快樂……在這個過程中,我不希望節外生枝,更不希望被你們的魯莽打擾。”
奧吉麗娅擡起頭,骸骨大君擡手指向高塔:“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吧。”
“是的,主人。那是死靈師伯裏斯的塔。感知到您的位置之後,我特意搜集過關于這位法師的各類信息。”
“奧吉麗娅,記住,你們絕不可以靠近那座塔,也不可以傷害伯裏斯以及其門客,更不可以在他們面前現身。總之,你們要盡力在他面前隐匿自己,這是我給你的命令。”
骸骨大君的語氣并不怎麽兇狠,但字字都透着不容争辯的威嚴。對于像奧吉麗娅這樣的生命體而言,大君嚴肅的命令就猶如律令真言,對他們有着絕對的束縛之力。
“我已謹記于心。”少女垂首回答。
等了那麽兩三秒後,骸骨大君歪了歪頭:“你就不好奇這是為什麽嗎?”
“……不好奇。”
大君不問自答:“伯裏斯是我的重要盟友,我很尊重他。與他無關的事沒必要讓他知道,那只會讓他徒增煩惱。更重要的是,那座塔是我目前最大的樂趣來源和經濟來源,我要保證這種穩定舒服的互利關系不出現裂痕。”
“我明白了。”奧吉麗娅再次點頭。
“所以,如果下次你再和什麽奇怪的精靈或者人類遭遇,你不要再主動攻擊他們,除非你故意想讓我發怒。”
奧吉麗娅委屈地皺起眉:“我記住您的命令了。但是主人,請容我申辯一句,我并沒有主動攻擊那個精靈,是他先對我出手的。”
“你是怎麽遇到他的?”
“我與他在大路上直接面對面,他以為我是旅行中的法師,認為我要回伯裏斯的高塔,他攔住我不讓我離開,還施法吓唬我,逼問我一些關于法師伯裏斯的事情……可我并不認識伯裏斯,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想問什麽,我想離開,他竟然想對我放定身術,我這才施法還擊……不過您放心,我一直蒙着面紗,他沒有看到我的長相。”
“我懂了,這一點确實不怪你。”骸骨大君輕笑。剛才他已經把黑松送去了冬青村,他悄悄爬上一家酒館的二層,把黑松随便扔進了一間客房。黑松迷迷糊糊地哼唧着,似乎快醒過來了,于是骸骨大君找來一瓶茴香苦艾酒,用分酒器給黑松灌下去了大約半個麥酒杯的量,黑松立刻倒回床上,睡得張牙舞爪,在進入深眠之前還說着“他兒子叫柯雷夫”、“五百年前的幽靈王現身了”、“死靈騎士騎着暗黑大河馬”之類的胡話。
“下次再遇到類似的情況,你要及時撤離,不要賭氣還擊,”骸骨大君補充說,“總之,不要讓伯裏斯察覺到你們的存在,更不要傷害任何與他有關的人。如果你見到席格費和奧傑塔,也要向他們轉達我的命令。”
“我記住了。不過……萬一對方能力強大,我真的必須應戰該怎麽辦?”
“就算非動手不可,也要以脫身為目标,不要把對方往死裏打。”
聽了這話,少女的臉上露出一絲惶恐:“什麽……難道那個精靈被我打死了?”
“他基本快要死了,不過又被救活了。”骸骨大君像對小孩子一樣,摸了摸少女的頭發,“奧吉麗娅,現在你能接觸到的生命無非是人類、精靈、矮人、地精、獸人……最多還有岩巨人之類的,這些東西都很脆弱,不要用屠殺魔鬼軍隊的勁頭對付他們。好了,你先離開吧,離開不歸山脈,找找席格費和奧傑塔,也幫我找找黑湖入口。”
“是,主人。如有需要,請随時召喚我們。”
伴随着一陣輕煙,少女的身形和聲音一起消失在薄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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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以後,不歸山脈似乎暫時恢複了平靜。
伯裏斯一覺醒來後身體恢複如常,法師塔和附近的魔法防護完好無損,骸骨大君在塔前的空地上和三只狗玩丢球,黑松也沒有從冬青村跑回來。
伯裏斯排查過森林中各個區域的探測石,核心區域的探測石一切正常,而外圍森林中有些石頭記錄下了異常波動。即使如此,他也無法判斷究竟是什麽襲擊了黑松,其實問黑松本人是最快的,但是又伯裏斯不想過多和他接觸,實在是有些左右為難。
他和冬青村的人打聽過,據說黑松在旱柳酒館喝了一大杯茴香苦艾酒,睡了一天一夜後還胡言亂語。他自稱受到襲擊,但他明明渾身完好無損,早晨還吃得特別多,他還說親眼見到騎着河馬骨架的黑甲騎士、有三頭六眼的叢林巨人、殺光山上所有生物的白發女妖、在天上化作煙花的七色巨龍……連他自己都不能确定這些是不是醉酒看到的幻覺。他灰溜溜離開之後,旱柳酒館的老板一直以為這精靈是個在話劇中扮演死靈法師的詩人。
伯裏斯總覺得有點對不住黑松,他默默決定,将來有機會時可以不動聲色地補償一下這倒黴的學徒。總之,伯裏斯不再提起那次襲擊了,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答案——無論敵方是什麽人,或什麽生物,那多半和骸骨大君脫不開幹系。
因為……洛特表現得太過平靜了。每當伯裏斯琢磨這件事的時候,洛特要麽會岔開話題,要麽會用一些根本站不住腳的推論來安慰伯裏斯,他的結論是:這事不重要,你就別整天想着它了,你不是還想研究我的魔法免疫嗎?我們開始吧。
可洛特并不是那種對事冷眼旁觀、息事寧人的類型。想象一下,一個人如果連狗打架都看得不亦樂乎,他怎麽會對精靈遇襲不感興趣呢?
一旦想到這些,伯裏斯反而停止了調查。從洛特的行為來看,他主動外出巡邏多半正是為處理那個潛藏的襲擊者。不論襲擊者現在狀況如何,顯然這次襲擊并不是被洛特授意的,不然洛特何必又要幫忙把黑松救活。
黑松的遇襲恐怕只是一個意外。對骸骨大君而言,這事屬于給他亂添麻煩,恐怕他也不希望類似的事再發生。
至于襲擊者是誰,骸骨大君究竟想隐瞞什麽,目前伯裏斯無從知曉,也暫時不想詢問。既然洛特根本不想讓他知道,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正确答案。
想說的時候會把什麽都告訴你,不想說的時候你一句正經話也聽不到……骸骨大君就是這麽個性格,現在是這樣,六十多年前恐怕也是。只不過當年的伯裏斯年輕而落魄,尚未察覺到骸骨大君的性格究竟如何。
當年,骸骨大君初現身時并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而是自稱為“死神”。那時伯裏斯雖然年輕,但好歹也是個合格的法師學徒,他知道這人沒說實話,“死神”只是童話中的形象。無論他怎麽質疑,那自稱“死神”的人也不肯透露出半點真相……直到他們相處的最後一天,骸骨大君突然把身份全盤托出,甚至還給伯裏斯提供了尋找相關文獻的線索……
每當回憶到這些,伯裏斯都會忍不住嘆氣。如果那七天中他們沒有相遇,那麽……也許他在二十歲時就已經死去了。
伯裏斯無法忘記年輕時的那七天。在風雪中燃燒的高塔,幾乎要割破皮膚的寒風,帶着血腥味的霧凇林,還有仿佛不見邊際的冰封湖面……
如果沒有遇到那個自稱“死神”的人,他将永遠不會擁有現在的成就。也許他會化作冰雪中的幽靈,永遠徘徊在痛苦與寒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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