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伯裏斯正沉浸在回憶中,洛特突然興高采烈地推開了書房的門:“這狗好看嗎?”

“什麽狗?”法師從攤開的筆記中擡起頭,假裝自己剛才是在認真讀寫。

洛特舉起一只圓滾滾的棕黃色幼犬:“就是它。我向阿尼亞要的。”

“阿尼亞是誰?”

“冬青村的一個寡婦,家裏有果園的那個。她家有好多狗,其中一只前些天生了八只小狗,我要來了一只。”

伯裏斯的表情以一種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緩慢速度逐漸扭曲着。他十分震驚,骸骨大君真是适應力驚人,他竟然已經飛快地和附近居民打成了一片,甚至還認識了年輕寡婦。

“您……要狗做什麽?”伯裏斯問。

“也不做什麽,就是看這種狗挺可愛的。你塔後的院子裏不是養着很多狗麽?多一條也不算多。而且你還有專門的魔像仆人負責照顧動物,我相信它們都十分認真專業。阿尼亞家的狗太多了,這條身體不好,病恹恹的,留在她家多半養不活。”

“難道我們就能養活它?”

“能。我親了它一口,給它灌注了一點我的力量,它會健康成長的。”

“好吧……”伯裏斯捏了捏眉心,這是一條接受了半神之力的狗,“我相信它将來确實會無比健康,健康得令人畏懼……”

“給它取個名字?”洛特走上前,把幼犬遞到伯裏斯眼前。伯裏斯立刻打了個響指,把桌上攤開的所有紙制品都合了起來。洛特被法師的反應逗笑了,他把狗抱回懷裏,沒再讓它接近書桌。

伯裏斯看着那坨小狗:“我想不出什麽好名字,您決定就好。”

他并非故意敷衍,這是實話。他塔裏有兩只貓,一只是真正的貓,另一只是他四十多歲時用魔法改造的複生屍貓,活貓的名字就叫小貓,死貓的名字叫小黑,因為它是黑的。他馬廄裏的馬沒有名字,只有編號,狗舍裏的三只狗分別叫狼、熊、豹……奇怪的是,伯裏斯偏偏特別喜歡給魔像取名字,他的每個魔像都有人類名字,他甚至還給它們區分了性別。

前些天洛特問過他這是為什麽。伯裏斯說,因為活生生的生命有自我意識,就算是野獸也知道自己該如何安身立命,人類不必過分操心,想必動物們在其叫聲中有自己真正的“名字”,人類給它們的只是一個發音,以便它們辨識你的呼喚,所以沒必要給動物費勁想名字。而魔像就不一樣了,魔像根本沒有自我意識,不是活物,它們天天陪在法師身邊——尤其是那些在研發涉密項目、必須孤身奮戰的法師。某些情況下,法師不能把人類助手帶進機密實驗室,只能讓魔像提供協助,如果你每天都要與魔像相處,那就應該多賦予魔像一些拟人化的特質,這麽做受益的會是法師本人。你會被自己催眠,會有被活人陪伴的感覺。

那時洛特還大發感慨,說以後要親自陪伯裏斯,伯裏斯畏懼而禮貌地回絕了他——他根本幫不上忙,只會讓人分心。

洛特抱着狗思考了一會兒:“我們叫它赫羅爾夫伯爵吧。”

“為什麽還有‘伯爵’?”

“我封的。”

“好吧……”

法師話音剛落,赫羅爾夫伯爵突然對着窗外狂吠起來,幼犬的叫聲并不太有威懾力,不過還是把打算飛進窗戶的金屬渡鴉吓得一愣。

伯裏斯看到窗外懸停的鳥兒,暗暗驚嘆着小狗的敏銳。這條狗已經不是普通的狗了,它接受了來自半神的力量,所以變得對突然出現的魔法造物特別敏感。

洛特像個稱職的主人一樣安撫了赫羅爾夫伯爵,伯裏斯打開窗子,讓渡鴉落在了書架上。渡鴉是艾絲缇公主的信使,艾絲缇在制作魔像上也有點自己的特殊癖好,她故意讓金屬渡鴉帶有一些真正的動物才有的習性,這樣它可以更完美地融入自然之中。

停穩後,渡鴉開始發出艾絲缇的聲音:“導師,我有件事要向您彙報……最近有一些關于您的流言在各地傳播,其中有些說法實在是非常……”

伯裏斯還沒回答,洛特先搶了話:“非常讓他晚節不保,對不對?”

“你還在?”公主驚訝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想不到您竟然還留在塔中?”

“我當然還在。先不說這個了,公主殿下你快繼續說,關于伯裏斯的傳言是什麽?是不是說他有私生子什麽的?”

艾絲缇沉默了一會兒,好像猜到了原委:“導師,您是不是見了黑松?以您現在的面貌見的?”

伯裏斯嘆氣:“是的。但他不知道我是我自己。”

“我猜也是,一定是他,”公主說,“您現在的外表被誤解為了‘伯裏斯大師的私生子’,很多人說您在六十多歲時騷擾了一個女學徒,以學業要挾她,讓她和您……後來她懷孕生子後,您留下了嬰兒,将女學徒趕出了塔……這是最基礎的、流傳最廣的謠言版本,但并不是最惡毒的版本……”

“什麽?還有更惡毒的版本?”骸骨大君再次搶先接話,“你快說下去!我好好奇!”

伯裏斯能夠想象出此時艾絲缇的表情,但願這體弱的孩子別犯偏頭痛。艾絲缇整理了一下情緒,說:“是這樣的……有些吟游詩人總喜歡編造黑暗血腥的故事來博人眼球,在那些詩人的故事中,您雖然終身未婚,卻經常将山村中的少女抓回塔中,他們說您和少女們生了很多孩子,然後您會把那些可憐的母子拿去做實驗……最終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這孩子的個性十分殘忍自私,他完全不顧母親所受的屈辱,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和真傳……”

伯裏斯冷笑:“我倒希望自己真有這麽全能,又要做實驗又要抓少女還得讓她們生很多孩子……可惜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還有一個版本是這樣的,”艾絲缇繼續說,“他們說法師伯裏斯年輕時和一位女子相愛,然後又為了追求魔法而抛棄了她,而這時她腹中已經有了法師的孩子。那孩子在母親身邊長大,母親死後他就獨自去尋找父親,他歷盡辛苦終于找到了法師塔,卻不幸被塔門上的魔法殺害了。法師發現後追悔莫及,他收起殘破的屍骨,把孩子做成了還魂屍……所以即使死靈師本人已經八十多歲了,他的孩子卻看起來仍然只有十幾歲……”

骸骨大君搖着頭評價道:“這個版本不精彩,而且也并不惡毒。”

伯裏斯沒有興趣評價編劇水平,也不太想聽完所有版本,他按着眉心問:“艾絲缇,你專門聯絡我,肯定不是只為給我講故事……這些傳言是不是波及到你了?”

導師很了解艾絲缇公主,他的猜測十分準确。“是的,”公主說,“在流言傳播的過程中,不知怎麽,我也被扯了進來……薩戈人都知道我父王與您的同盟關系,于是有人認為我和那個‘法師的私生子’已經私定了終身,還說我頻繁前往法師塔并不是為了治病或者看望老恩人,而是為了和那個年輕人私會……”

“你必須抑制住這則謠言,”伯裏斯說,“它傷害不到我,也傷害不到作為法師的你,但肯定會對作為公主的你産生影響。”

“我正是擔心這一點。抱歉,導師,我也許不該用這種愚蠢的事情打擾您,但我沒法和別人商量,只能向您訴說……”

“沒關系。你自己有什麽初步的想法嗎?”伯裏斯問。

從語調判斷,艾絲缇大概在咬牙切齒:“我可以把黑松抓起來……他現在就在薩戈境內。他不認識我,至少不認識作為公主的我,我可以私下找幾個熟悉的官員聯絡神殿,派一隊審判騎士把他控制住,随便找個理由關他十天半個月,我會專門給他安排一個有嚴密禁魔力場的監獄……”

伯裏斯聽得啧啧搖頭:“你抓他已經晚了。而且,你仔細想想,黑松造成的謠言只會在冒險者們之間流傳,至于貴族和普通百姓?他們對‘死靈師的兒子’根本不感興趣,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公主的風流韻事。你該去熄滅的不是關于我的謠言,而是關于你自己的。”

艾絲缇立刻說:“您說得對!萬一奈勒爵士相信了這些……”

聽到這句,伯裏斯打斷她的話:“奈勒爵士?黑崖堡騎士團的奈勒爵士?你為什麽突然說到他?你們還沒分開?你還和他在一起?真是難以置信!”

公主明顯有些心虛:“我只是說……萬一他相信了謠言會很麻煩的。他對我父王忠心耿耿,和我也挺談得來,他手握重兵,我得保證他會一直支持我,而不是變成我的敵人……”

伯裏斯說:“你別狡辯了。我活了八十多歲,見過無數年輕人談戀愛,我看得出來,你一直喜歡他。艾絲缇,很多年前我就說過了,你和他的關系只能停留在君臣之間,甚至你們都不能做普通朋友。奈勒爵士是個古板的奧塔羅特信徒,一旦他發現你是法師,甚至還是死靈法術研究者……你覺得他還會繼續支持你嗎?你必須疏遠他,這樣才能保證他一直對你忠誠。”

“但是,導師……”

“我是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洛特戳了戳伯裏斯的肩膀:“人家孩子願意,你別幹涉。真正相愛的人才不會被信仰阻攔。”

伯裏斯說:“您說得對,但其實世上沒有那麽多‘真正’相愛的人,大多數人談情說愛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舒服而已。在這個前提下,奧塔羅特信徒和死靈法師不可能容忍彼此。”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酷愛跑題的骸骨大君竟然沒有堅持争辯下去。

“嗯,也是……”他坐在桌沿上,有若所思地望向窗外,赫羅爾夫伯爵已經窩在他懷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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