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伯裏斯隐約察覺到氣氛有些奇怪,前面的談話似乎觸動了什麽他們從未談及的東西。他正猶豫着該不該問,這時艾絲缇猶猶豫豫地說:“導師,我知道奧塔羅特信徒和我們合不來。但是……但是奈勒爵士的情況比較特殊,本來我不想告訴您的,不過既然說到這裏了……”
伯裏斯猛一拍桌子站起來,把洛特和狗都吓了一跳。“什麽?什麽意思?”法師瞪着書架上的渡鴉,“難道你懷孕了?!”
“沒有!”艾絲缇幾乎尖叫起來,“您怎麽會這樣想?”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情況特殊?”
“是這樣的。十天後是我母親的生日,皇宮裏照例要舉辦宴會,那幾天正好是奈勒爵士回王都述職的日子。前不久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平時話不多,但一寫信就酸溜溜肉麻兮兮的……總之他的意思是,他會精心為我母親準備一份禮物,并且可能會在那天向我……那個……向我求婚……”
“你想答應?”伯裏斯問。
大概艾絲缇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沒有直接回答:“我是王位第一繼承人,按祖制來說我是不可以外嫁的,奈勒爵士是家族次子,他正好可以入贅皇室。他自己在信中也提到了這一點,看得出來他确實十分真誠……現在我擔心的是,黑崖堡地處偏遠,奈勒爵士在寫信時應該還沒怎麽聽過那些流言,一旦他回到了王都,肯定會有一些七嘴八舌的小貴族圍着他嗡嗡個不停……如果他相信了流言怎麽辦?如果他真的以為我和‘死靈師的兒子’私會……他求不求婚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再信任我了,甚至他可能會轉而追求我叔叔的女兒塔琳娜……萬一他和塔琳娜訂了婚,我叔叔的勢力就會進一步擴張……”
“你想得還真多。據我所知你堂妹才十三歲。”
“我母親就是十四歲時和父王訂婚的。”
伯裏斯想了一下,說:“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絲缇,我也許能幫你澄清謠言,但我需要你再幫我個忙……”
“還是要大圖書館守密層的出入許可嗎?沒問題的,導師。”
“長期多次出入許可。”
公主思索了一下:“這個可能麻煩一點,我盡量試試看。這麽說,您打算來王都參加我母親的生日宴會?”
“是的,你越開誠布公,謠言就越沒有立足之地。正好最近我也在思考将來的事,我不能這麽一直躲着,外界早晚要熟悉我的新身份——柯雷夫·格爾肖,就叫這名字好了。艾絲缇,幫我搞一份邀請函。我會為你母親準備一份禮物,算是替不能到場的‘法師伯裏斯’送的。”
“兩份邀請函!”洛特立刻說,“我也要去。”
艾絲缇沒說話,等着導師做最後批示。
“好吧,兩份。洛特大人和我一起去。”伯裏斯嘆口氣。反正他也不放心把骸骨大君一個人留在塔裏。
談妥一切後,艾絲缇和導師告別,金屬渡鴉撲扇着翅膀飛出了高塔。洛特看着鳥兒的背影問:“她一直都用傳聲構裝體嗎?為什麽不用傳訊法術、水晶球什麽的?”
伯裏斯說:“金屬構裝體身上的魔法波動最小。皇宮內也有施法者,艾絲缇不想被人發現自己是個法師。”
洛特還是不明白:“我知道從前的貴族不會沾染秘術,但既然現在宮廷裏都可以有法師了,為什麽公主卻不能懂法術?”
“因為公主不能沾染一切‘不體面’的事,”伯裏斯回答,“比如說,宮廷裏有木匠、裁縫和廚師,這些職業沒什麽不妥,可如果公主親自做木工、搞縫紉、下廚做飯,就會被認為是十分不體面的。更何況,艾絲缇和我一樣涉足了死靈系研究,所以在隐藏能力方面她得更加謹慎一點。現在大部分人仍然認為死靈術就等于是操縱靈魂、亵渎屍體什麽的……即使是在施法者群體中,也有人只承認元素研究與感官幻術,反對死靈學與異界學。”
洛特點點頭,又想起了另一個疑問:“對了,你為什麽那麽讨厭奧塔羅特信徒?”
“您知道是為什麽,”伯裏斯苦笑了一下,“您還記得六十年前我身邊那些騎士嗎?他們的黑色盔甲上都有那位靜寂之神的聖徽。其實他們對我已經相當溫和有禮了,至少他們還把我當人看……如果是一百多年前,奧特羅特信徒會對所有死靈師格殺勿論。”
“現在呢?他們不殺死靈師了?”
“也會殺,但不會随便殺。現在他們會先對你展開調查,然後提起訴訟,進行審判……判決結果倒是很有商議餘地,重則死刑,輕則罰款了事。從前,研究死靈法術即是原罪,後來十國邦聯和奧法聯合會出臺了一套法規,禁止了無審判的捕殺行為,并将死靈學進行了合法化,同時也禁止了死靈術中的若幹種類型。凡是被禁止的法術,任何人不得施展、不得研究、不得教學、不得攜帶相關儲法物品,只要你不觸犯法規就不會被判罪。當然了,這套法規到處都是漏洞,有些法師會因為私仇而被逮捕,也有些法師可以利用人脈和勢力逃脫監管。”
“你就是逃脫監管的那種?”
伯裏斯抿嘴一笑:“有時候是……其實大多數有成就的法師都是。”
沉默了幾秒後,洛特又問:“我仔細想了想……你其實也不是特別反對艾絲缇和那個騎士的事吧?你嘴上是說不同意,但我看得出來,你的态度根本不怎麽強硬。”
伯裏斯無奈地說:“因為艾絲缇那傻孩子是真的很喜歡奈勒爵士。大人,您還記得公主的長相吧?”
“當然記得,她還挺好看的。怎麽了?”
“您仔細回憶一下,她臉上是否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洛特頗認真地仰頭想了一會兒,好像并沒有想到什麽:“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冷傲吧……她好像總是繃着臉,可能公主都是這樣。”
伯裏斯說:“這就是了。大人,她不能笑。”
“什麽?”
“她沒有辦法露出笑容。不是她性格冷漠,而是她真的不能笑。我對您講過,她還未出生就身染劇毒,差點活不過十四歲,其實直到現在她也并沒有真正痊愈……十二三歲時她病危過幾次,我不得不用一些效果比較極端的藥物來搶救她的性命,毒素和藥劑在她體內産生了副作用,影響了她的面容……幾年後,她的病情穩定了,卻留下了不能笑的後遺症。”
想到這些,伯裏斯深深嘆了口氣,接着說:“在王都貴族之中,她早就有了個‘不笑的公主’的稱號。有不少人把‘逗艾絲缇發笑’當做一種挑戰,還有人認為能逗她笑的人很可能被她選為夫婿……這就要說到奈勒爵士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艾絲缇二十歲的生日那天。帕西亞陛下送了她一個牧場和十幾匹馬,于是她的生日宴會就挪到了牧場外的行宮裏舉辦,奈勒爵士和他的兄弟表演了一場點到即止的長槍比武,還為艾絲缇單獨籌備了一次小型閱兵……那時我就發現了,艾絲缇看着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在晚上的舞會之前,我發現艾絲缇偷偷給自己用了個法術……她用了一個操縱術,這法術能讓受術者做出各種的表情和動作,只要不超過受術者身體的極限就可以。通常我們用這法術來控制屍體,讓它們做出正常的姿态和表情來僞裝活人……對真正的活人倒是也能用,但很難成功,而且受術者的面部會麻痹難受……我從沒見過有人對自己用這個,艾絲缇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洛特聽得很認真:“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了追那個男的?”
“可以這麽說吧,”伯裏斯說,“那天下午我看到了奈勒爵士和她談話,他們倆說好了要在舞會上跳完所有曲子,不讓任何男士有機會邀請艾絲缇,也不讓任何女士有機會挽住奈勒。舞會開始後,艾絲缇依照約定與奈勒跳完了一支又一支的舞,而且會不時露出淡淡的笑容。雖然她笑得很僵硬,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确實笑了。艾絲缇的施法時間是有限的,她還沒跳完最後一曲,就像故事中的辛德瑞拉小姐一樣匆匆逃出了行宮……盡管其實她才是宮殿未來的主人,那騎士才是被挑選的灰姑娘。從那天起,人們都默認将來他們兩人一定會結合,大概這也正是艾絲缇的用意吧。”
洛特從愛情故事中吸取了充足的能量,現在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我懂了。她對那個騎士的感情很深,而且他們的關系是被衆人期待和祝福着的。你很清楚,不管你再怎麽警示,他們也不太可能會分開了……可是,他們的關系也确實很危險,騎士與公主信念相悖,公主一味靠隐瞞來獲得信任……這麽下去,他們最好的結果是分手,最差的結果就是反目成仇,更差一點的結果就是……”
說到這,他頓了頓,把懷裏睡不踏實的赫羅爾夫伯爵放在了腳邊地毯上:“不管結果是什麽吧……反正這麽下去會很難收場的。”
“所以我想去看看,”伯裏斯說,“第一,我确實想要大圖書館守密層的長期進出許可;第二,謠言過度發酵對誰都不好,我用現在的面貌來個光明正大的出場,也許反而能夠熄滅那些流言蜚語;第三,我想多接觸一下那位奈勒爵士,我需要确認……他是否會成為潛在的敵人。”
“這麽一說,他和公主的戀愛關系反而是最不需要考慮的了?”洛特問。
“那是他們倆之間的事,我考慮什麽?”伯裏斯的語氣中有點小不耐煩,“只要別出大事,別出人命,別影響艾絲缇的未來,他們愛在一起就在一起,愛分手就分手。如果讓我說心裏話,我其實很不支持法師和外行人在一起。我見過不少優秀的年輕學徒,他們中很多人都是因為和外行人結婚而耽誤了前程的。就算不想找法師,也至少找個藥劑師啊、醫生啊什麽的吧……再不然,施法材料商會的生意人也勉強可以……總之,外行人會束縛你,就算他們再怎麽尊重你,也一樣會束縛你。他們一輩子也不能理解我們所喜愛的事物,甚至他們都根本不想去理解。他們會勸你說,平淡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生……殊不知這是因為他們只能選擇平淡的日子。自己不想跑也就算了,還非要用愛做成鈎子去拽別人的腳。”
伯裏斯憤憤的樣子讓洛特覺得很有趣:“我懂了,因為你一直沒結婚,所以才能成為知名法師的。”
伯裏斯立刻反駁:“您的因果關系表達得不準确。我是選擇了獻身研究,放棄了涉足婚姻,但不是因為沒結婚才能當法師。奧法聯合會現任議長就有個美滿的家庭,她丈夫是個歷史學者。”
“沒結婚不稀奇,我這麽大歲數不也沒結過婚嗎。不過……難道你也沒談過戀愛嗎?”
伯裏斯臉蛋一抽,盯着眼前的羊皮紙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人上了歲數就對那些不感興趣了。那都是年輕人的事……”
“我就奇怪了,”洛特再次坐到了桌子上,興致勃勃地向前探身,“剛才你和公主殿下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說了這麽一句……‘我活了八十多歲,見過無數人談戀愛’……這話真奇怪啊,你怎麽不說‘我談過那麽多次戀愛’呢?你怎麽光看着別人談戀愛呢?”
“那只是随口一說,并不是我和她談話的重點……”伯裏斯一陣眩暈,很想逃跑。
“越是随口一說,越能反映人們真正的想法。”而洛特窮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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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