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洛特被抓了個現行。他被地板上懸着的絲線絆住了腿,用力掙紮時帶倒了旁邊的五鬥櫥。伯裏斯推門進來時,他正一手扶起櫥櫃,一手伸向桌子的布袋子。

為保全骸骨大君的顏面,伯裏斯特意沒讓艾絲缇跟來。看到洛特這樣子之後,伯裏斯忍不住自問:他真的會怕丢人嗎?

可能他一點也不在乎顏面,他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洛特的左臉特別白,眉毛特別細,眼睛像被打了一樣發藍,臉蛋上還有一坨惡心的粉紅色。

……我要窒息了。伯裏斯一手按住心口,虛弱地後退了幾步。

看到伯裏斯,洛特趕緊擺好五鬥櫥,笑嘻嘻地解釋:“是這樣的,我不是出去逛了一天嗎,回來的路上有個女人向我推銷香粉什麽的,我一想,麗莎和艾絲缇都用得上這些呀,我就聽她多推薦了幾種……”

地上有個玫紅色的大紙袋,看得出來,他肯定把人家推薦到的都買了。伯裏斯瞥了一眼紙袋:“既然您帶着給她們的禮物,為什麽您不先去麗莎的房間?您來我的房間幹什麽?”

洛特答非所問:“我也知道,街邊小攤上的東西比公主日常用的要差遠了,這些只是一點心意,主要是為了祝福一下她們……我買的不多,每種東西都只有一件,比我之前買的東西都便宜……”

“您買貴點的也沒事,”伯裏斯說,“所以,您到底為什麽要來我的房間?”

洛特一時語塞,但仍維持着輕松愉快的表情。他拿起玫紅紙袋,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遞給伯裏斯:“呃……因為……這個給你,你用得上。這是一種灑在頭發上的粉末,能讓頭發更加蓬松。現在你有頭發了,你應該好好對待它,好好享受它……”

伯裏斯一手扶額,幹脆有話直說:“大人,目前您不能看那本書。”

洛特仍然舉着玻璃瓶:“我并沒有要看它,我只是來……”

伯裏斯說:“我知道您有多期盼那本書。我既不是要阻礙您,也不是要批判您這種渴望,問題是,那書上有一些未知的危險效果,可能會對閱讀者造成不良影響,在我們沒有做好萬全準備之前,最好誰都不要貿然翻閱它。大人,我很認真,請您不要再和我嬉皮笑臉的了。”

說完,他掏出一枚濕巾,示意洛特擦掉半邊臉上的化妝。洛特撇撇嘴,終于放下了玻璃瓶和玫紅紙袋,接過伯裏斯的濕巾。

“好吧,其實那個粉末并不是給你的……”他邊擦臉邊說,“我确實是想來看那本書。”

伯裏斯嘆氣:“現在還不行。我們得确認它不會傷害到您。”

“它不會傷害到我的,”洛特嘟囔着,“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我能感覺到,它不會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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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裏斯說:“凡事多加小心,不會有壞處。”

“不然這樣吧,”洛特提議,“你用法術把它拿出來,我們誰都不碰它,我就看一眼……”

“大人,您暫時看不到它了……它根本不在那個布包裏。”

“不在了?那它在哪?”

伯裏斯說:“我已經用物品轉移術把它送到塔內的隔離室裏了。書上有殘留的神術力量,我可不想帶着它招搖過市。”

看來短期內是見不到那本書了,洛特也只好面對現實。他笑嘻嘻地湊過來,作勢要擁抱法師:“好,好,我明白啦。我知道你是擔心我……”

伯裏斯向後退了一步:“大人,您這兩天的狀态很讓人擔憂。”

洛特胳膊僵在半空:“什麽?”

伯裏斯說:“您很不對勁。想必您自己比我更清楚這一點吧?提起那本書時,您的眼神簡直就像是沙漠居民看到深不見底的湖水……您渴望接近它、擁有它,同時又有些畏懼它。”

洛特并不否認這一點:“你應該能理解我。你們法師面對未知的知識時,不也都是這幅樣子嗎?”

“我理解,”伯裏斯說,“但是,空有好奇心的法師是成不了大器的。人應該有自控的能力,在欲望和自制之間取得平衡,去規避那些會颠覆人生的風險。”

伯裏斯的語氣太嚴肅了,洛特有點不好意思再插科打诨。他認真地看着法師說:“嗯……你的擔憂有道理,回塔裏之後我們一起慢慢研究它,在沒有絕對安全的把握之前,我不會去讀的。”

“那就好。”伯裏斯放松了一點,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在洛特的視角裏,此時小法師微低着頭,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眼睛裏有點疲憊,又有點欣慰之色……這副模樣倒有點像六十多年前。

那時伯裏斯處于真正的二十歲,眼神沒現在這麽滄桑,笑容也不會顯得過于慈祥……其實他的笑容不算特別甜,比清泉甘美些,又比不上蜜糖的濃香,就是這種口味才恰到好處,讓人怎麽看都不會膩。

書讓洛特牽腸挂肚了很久,小法師也讓他心心念念了幾十年,因為法師擔心他,所以他才暫時不能窺得書中的秘密,這麽一想,好像看書也不是什麽特別急迫的事情了。

洛特走上前,繼續了剛才他沒完成的動作——将伯裏斯一把摟進懷裏。

“您怎麽了?”法師不安地掙紮了一下。

“沒怎麽,”洛特長舒一口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願望也不能一瞬間全部實現……我一個一個去實現總可以吧?”

伯裏斯窩在他懷裏心想:很好,大君的狀态正在恢複正常,他開始進行跳躍式對話了,這才是他的日常習性的一部分。

如果這是在外面,比如和學生一起旅行時,或者在蘇希島上,或者在教院內……伯裏斯會對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比較排斥,洛特蹭上來的時候,伯裏斯總是手足無措。但他不願推開洛特,因為這麽做會顯得很小家子氣,于是他就尋找各種借口,争取冷靜合理地走開……

可現在這次不太一樣,被洛特一把抱住的時候,伯裏斯沒有感到慌張,反而還更加心平氣和了。

就像是聽到了無聲的承諾,讓他不用一直懸着心。

這是為什麽?是不是因為……我習慣了?伯裏斯暗自思索,始終不得正解。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洛特也懷着類似的心思。只要輕輕擁抱着小法師,他就能将種種疑慮與欲求暫時推遠。

沒過多久,伯裏斯終于感到不自在了:“呃,大人,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洛特改為攬着他的肩,一副“你去哪我肯定也要跟去”的架勢。

“回神殿遺跡一趟,”伯裏斯說,“那裏還留着一大群活屍呢。它們清醒着,卻有沒有自主意識,不生不死地堆在那裏……這樣不太好。我得把它們‘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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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他們花在路上的時間少了很多。回到地下神殿時,太陽還沒落山。

身為死靈學研究者,伯裏斯對活屍并不陌生。但看着這些“複活”的牧師時,他仍然心生敬畏。

起初他以為書上殘餘的力量能複活附近所有屍體,現在看來并非如此:只有黑湖牧師們能被書喚起,普通墳茔中的死者根本無動于衷。

書沒有主動去召喚誰,牧師們也沒有提前布下計策,事情是自動發生的。沒有任何人去籌劃複活,一切都是旁逸斜出的力量所造成的意外。

那些人生前一直膜拜着逝去之神,追尋着聖物,傳唱着故事……也許是某種力量将他們與書本聯系在了一起。

這是奧術研究尚未涉足的力量。

很多人都覺得操縱奧術的法師大魔頭最可怕,而元素與神術的力量是自然無害的,實際上恰恰相反,越是無人幹涉的力量就越危險。

正因為如此,伯裏斯才不願讓洛特輕易接觸那本書。直覺告訴他,一旦骸骨大君接觸到書,很有可能會産生他預料不到的後果。

他沒有證據,一切都只是直覺。年輕法師愛講理智和邏輯,上歲數法師都很相信直覺。

伯裏斯走進主神殿,洛特留在石門外等着他。如果洛特也走進去,屍體們會向後退得太遠,影響伯裏斯的施法效果。

石門內響起了念誦咒語的聲音。洛特把門推開一道小縫,偷偷望進去。

他總覺得伯裏斯施法時的聲音和平時的不一樣。平時伯裏斯的聲調溫和又不失堅定,在施法念咒時,他的聲音反而變得虛忽柔軟。

法師慢聲細語着,每個音節都像黑夜一樣綿軟,安靜,潤物無聲。

它引導非生非死之人重回深淵,如冰冷的海潮淹沒他們,熄滅他們身上虛假的生命之火。

當所有屍體都不再動彈時,洛特突然回憶起了昨天午睡時的夢。

他面前是破碎的戰旗,腳下是累累亡骸。目光所及之處,活物難尋,盡是死亡。

那些人是怎麽死的?戰場上誰勝誰負?他們是在斬殺仇寇,還是在驅逐魔鬼?來自煉獄的軍隊都去了哪裏?為什麽戰死的年輕士兵會與陳年枯骨倒在一起?

包圍住我的風暴是什麽?走向我的人又是誰?我該如何抵達黑湖,如何取得逝去之神的力量?我為何會渴求尋找黑湖?得到力量後,我又期盼得到什麽?

《編年史》與《頌歌集》自會為他奉上答案。

洛特閉上眼,視野裏全是那本書的形象。黑鐵色的封面就像無波瀾的黑湖,另一側的圓鏡上映着他自己的臉。

他越來越能體會到伯裏斯的擔心了……現在他自己也很憂慮:我對竟然那本書如此渴望,這根本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即使意識到了異常,他也無法去抵抗這種渴望。

“大人?”伯裏斯已經出來了。他站在洛特身邊,滿臉的小心翼翼。

洛特回過神來:“嗯?你施法結束啦?它們都死完了?”

伯裏斯驚訝地打量他:“您……您怎麽了?”

“我沒事啊,怎麽了?”

回答完之後,洛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異常。

與法師四目相對,對方的灰綠色眼睛裏映出了他此時的模樣:布滿黑色鱗片的骷髅頭顱,頭上長着彎曲的長角,暗紅色的火苗在眼眶中不停閃爍……他變回了非人的狀态,自己卻渾然不覺。

怪不得他隐隐覺得伯裏斯忽然特別嬌小,原來是他自己變高變壯了。

我得表現得像平常一樣,不能吓到伯裏斯——洛特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他腦子轉得飛快,馬上就想到了應對方法。

他沒有立刻變回人形,而是稍稍壓低身體,一手摟住了法師的肩膀。

他說:“看着你在那施法,又看到這麽多屍體,我想起了亡者之沼,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伯裏斯,我想親你一下。”

“說得像您沒親過似的……”伯裏斯嘟囔着。

大君眼中的火苗橫向抖動着,看起來挺愉快:“你看我現在的模樣——我用這幅面孔親過借用別人屍體的你,卻沒親過你本人。現在四下無人,氣氛剛好,我要試試。”

說完,他躬着背,一手輕輕托着伯裏斯的下巴,用裸露在外的黑色牙齒碰了碰法師的嘴。

現在的他沒有嘴唇,他只能用牙齒或者下颚骨去碰人。

接吻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所以他只是淺嘗辄止。吻完之後,他馬上變回人類外表,并及時在臉上堆滿笑意。

他一手摟着伯裏斯,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那本書,把所有思緒都集中在法師身上。

兩人并肩離去。他們身後,沉重的石門再次完全封閉了起來。

神殿又變回了墳墓,跨越時空相聚的牧師們永遠安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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