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回到城裏時,天已經黑了,伯裏斯和奈勒從旅店後門進去,發現奈勒爵士的馬拴在這,旁邊還停了兩駕馬車。伯裏斯心裏嘀咕:不知這騎士帶來了什麽人,難道他還是把麗莎的行蹤告訴了神殿?

兩人上樓時,一道影子從轉角冒出來,差點和走在前面的洛特撞個滿懷。那是個腳步極快的瘦小老太太,身穿改良修士服,披着亞麻頭巾,腰間挂着一圈小布包……這是女醫師們的常見打扮。

“你們讓開點,我下樓去拿東西……”老太太不耐煩地繞過洛特,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走廊裏,奈勒哐啷哐啷地來回踱步,對伯裏斯和洛特視而不見。艾絲缇從麗莎的房間走了出來,她開門的時候,伯裏斯看到房間裏還有兩名女醫師。

艾絲缇對奈勒小聲說了幾句話,奈勒點點頭,盡可能安靜地進了房間。伯裏斯走向公主,低聲問:“怎麽,麗莎出狀況了?”

“是的,宿疾發作,”艾絲缇說,“我檢查過了,無關魔法,是她自己的宿疾造成的……這方面我也不了解。導師,我總覺得……她可能撐不過今晚了。雖然我們不會治病,但我們很熟悉死亡……能看出誰離死亡比較近。”

伯裏斯輕輕嘆息:“也不奇怪。她的身體狀況真的很糟糕,剛五六十歲就蒼老衰弱成那樣……在神殿裏,她可能還緊抓着那最後一口氣,現在她完成了畢生的心願,變得無牽無挂了……就像傳說中那種身負重傷的斥候一樣,帶回情報之後,他才會安心地屈服于死亡。”

艾絲缇低頭想了想,突然望向洛特:“大君,您還能再救她一次嗎?”

洛特搖搖頭:“小公主,神術與奧術都不能起死回生。咱們只能治療活人,或者制造不死生物,只有真神才能逆轉死亡。我可不是真神啊。”

艾絲缇感嘆:“也對……如果您是真神多好。”

“我也希望……”說完之後,洛特一陣心虛。他偷偷留意伯裏斯,伯裏斯繼續和艾絲缇聊着生老病死的話題,大概沒怎麽在意那句話。

午夜一過,外面風越來越大,吹得院子裏的黃荊叢沙沙作響。

三名女醫師輕輕哼唱着奧塔羅特的祈禱歌謠,把白色布單蓋過了病人頭頂。

麗莎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帶着花費一生讀到的傳奇,沉入了漆黑的永眠之中。

說真的,伯裏斯并不怎麽難過。畢竟他剛認識麗莎,她對他來說和陌生人沒什麽區別。他只是有點惋惜,本來他還想多和麗莎聊聊。要知道,麗莎讀到的東西可是旁人難以窺見的珍寶。

讀那本書很難,和麗莎聊天卻很容易。伯裏斯動過一點心思,想借助麗莎之口來間接獲取書中的內容,這麽做會耗費很多時間,但肯定很值得……現在看來是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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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們離開了,麗莎的遺體就暫時留在房間裏。根據奧塔羅特信徒的習慣,不論死者在何時離世,他們都需要在床鋪上再“睡”過一個夜晚,等到清晨時,死者家屬才能繼續處理相關事宜。

這種“睡眠”象征着死者最後的平靜,在人生的最後一個夢中,他們的靈魂會慢慢離開塵世,跟着寂靜之神走向亡靈殿堂。

麗莎是黑湖守衛的牧師,也許她根本不需要什麽“最後一個夢”。但奈勒堅持要這樣安排,其他人也就懶得多說了。

奈勒沒哭,只是臉色十分陰沉。他既不敢對母親的遺體抱怨,也不願在醫師們面前失态,更不想對艾絲缇大聲說話,于是他就自來熟地把伯裏斯和洛特當做了暫時的傾訴對象。

年輕的騎士暫時抛下了自律,去樓下櫃臺要了一瓶杜松子酒,還拿了一本空白賬簿。他把“逸聞學者洛特”叫到安靜的大廳酒館裏,把賬簿往他面前一拍,還遞給他一把木勺。

洛特接過賬簿和木勺,迷茫地望向身邊的伯裏斯。伯裏斯默默掏出一支細炭筆,換下了那把木勺。

奈勒已經喝下了一大杯酒,眼神有點飄忽。他晃悠悠地給洛特與伯裏斯各倒了一杯,然後把自己的杯子也續滿。

“你們幫我一個忙,”奈勒指指空白賬簿,“我說,你寫。我的字不好看……我是她的兒子,我要給她寫悼亡詩……”

由直系親屬為逝者寫悼亡詩,是薩戈人祖祖輩輩的習慣。詩文不需要多麽優美,重要的是這份心意。奈勒多少算是貴族出身,上過寫作課,但他此時喝得暈暈乎乎,說出口的基本是些胡言亂語。

洛特倒是盡職盡責。他基本沒聽奈勒在說什麽,自己憑空捏造了一首嶄新的悼亡詩……伯裏斯大致讀了一下,文筆竟然還可以。

奈勒說着說着有點失态,吟詩漸漸變成了抱怨:“書比我重要,書比我和我哥哥和父親加起來都重要!”他又倒了一杯酒,“就算見到我,她也不在乎……她對你們這些法師比較感興趣,好像你們才是主角,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為什麽……要離開我們……”

伯裏斯看不得年輕人這麽頹喪,他偷偷把奈勒的酒拿開,換成了一杯清水,奈勒竟然沒能察覺。伯裏斯坐到騎士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你有沒有想過,她離開你們,正是為了你們好呀?”

“這是怎麽說?”騎士眼睛紅紅的。

伯裏斯說:“你父親是默禱者,你是神殿騎士。你們能接受她是‘僞神’牧師嗎?”

“……不能。”

“我猜也不能。你們不會為她而改變,而她也不會對你們妥協,這麽一想,還挺公平的,你覺得呢?”

奈勒用不太靈活的腦子想了想,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伯裏斯繼續說:“所以她才要逃離,要離開你們的人生。她越走得越早,你們雙方就越不會互相傷害。她有她的追求和立場,而且不會因為愛情和子女而改變,你能理解這一點嗎?你會因為愛情和子女而改變信仰嗎?你也不會的,是吧?如果你不能理解麗莎,那你真的能理解艾絲特琳公主嗎?你能理解她對奧術的追求嗎?”

洛特在旁邊越聽越不對勁,伸手扯了扯伯裏斯的袖子:“你在幹什麽?借機勸人家分手嗎?”

伯裏斯沒回答,洛特總覺得此時他的笑容有些邪惡。

法師像安慰小朋友一樣,一邊輕輕有節奏地拍着奈勒的肩,一邊慢聲細語着:“不管是對母親還是公主……你是真的願意接受她嗎?還是僅僅在容忍她?你是不是在偷偷地想着,只要你付出努力,總有一天她會改變,她一定會變得與你毫無分歧?你錯了,不是這樣的。別再彼此牽制折磨,別再互相浪費時間,如果你們之間有無法妥協的矛盾,那你們最好盡快分開。早點逃離彼此,兩個人都能少受很多苦。你母親懂得這一點,所以她才會離開,你現在不懂也沒關系,你可以慢慢想明白……”

現在奈勒只會點頭,無論伯裏斯說什麽,他都回答對對對對。他不僅滿臉通紅,眼睛也越來越紅,眼看好像就要被說得掉淚了……

看着這感人的一幕,洛特忍不住說:“伯裏斯,是不是因為你這輩子都貫徹着‘一有矛盾轉身就走’的原則,所以你才從沒談過戀愛?”

伯裏斯沉住氣說:“這是很正常的做法。人的一生不怎麽長,精力也很有限,生活總得有所取舍吧?哪能什麽甜頭都占到。”

洛特問:“如果我們之間鬧矛盾了,你也要盡早和我分開嗎?”

伯裏斯說:“這不一樣。我說的是奈勒和艾絲缇的關系……”

“我們倆難道不是這種關系?”洛特大聲問。

伯裏斯瞬間失聲,不知如何回答。很好,骸骨大君的狀态又恢複了一些,他不是特別要臉的一面漸漸恢複了。

奈勒滿臉迷茫,還沉浸在一波又一波的悲痛裏,并沒有察覺到身邊的氣氛變化。洛特唯恐天下不亂,伸手勾住騎士的脖子問:“說真的,你願意離開公主嗎?”

“不願意!”騎士堅定地回答。

“你們都是那種關系了,想離開也不行了吧?”

奈勒的臉紅得更厲害:“也不是……那種……也沒有……很那種……”

伯裏斯拍案而起:“大人,您這是幹什麽?”

洛特沒理他,而是繼續在奈勒耳邊問:“你們沒有分手的可能性了,對嗎?為什麽呢?你們的關系發展到了什麽地步,才會沒有分手的可能?”

奈勒叽叽咕咕地說了一句什麽,說得太含混,伯裏斯沒聽清……而且他并不想聽清。在洛特繼續荼毒年輕人之前,伯裏斯掏出一只嗅瓶,手疾眼快地怼到了奈勒鼻下,并念出短短的咒語……奈勒晃悠了兩下,迅速軟倒趴在了桌上。

洛特放開熟睡的騎士,竊笑着望向伯裏斯。伯裏斯沒喝酒,臉上卻泛起了微醺般的紅暈。

“你可以和他聊天,我就不可以嗎?”洛特故作無辜地聳聳肩。

伯裏斯欲言又止,幹脆轉身走向樓梯。洛特輕笑着緊跟在後面。

直到走回房間門口,伯裏斯才小聲說:“艾絲缇是我的學生!您向騎士打聽那些……這太不體面了!”

法師羞憤的樣子十分有趣,讓洛特欲罷不能。他撐着門框,不讓伯裏斯關門:“我不像你。你總想拆散年輕人,我卻覺得他們挺好的。他們之間有那麽多分歧,卻還是默契又甜蜜……多讓人羨慕啊。我只是想向奈勒借鑒點經驗,看看怎麽做才能讓你不動分手的念頭。”

伯裏斯低下頭捏着眉心,掩飾臉上不知所措的表情。洛特向前逼近一步,還反手關上了門。走廊裏有挂燈,屋裏卻漆黑一片,伯裏斯剛想後退,洛特一手撈住他的腰,把他固定在了自己身邊。

“您……又要搞小黑屋談心啊?”伯裏斯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不是。”洛特用另一只手輕輕拂過法師的頭發,“想知道你的學生和小騎士發展到什麽地步了嗎?”

不!我不想知道!伯裏斯眉毛一抽,雙眼在黑暗中睜得老大。

一個吻落在他頰側,讓他下意識渾身緊繃。接着,洛特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要不然,我讓你親自體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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