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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的墓園裏,一小隊神殿騎士正在懷念去世的師長。借着微弱的燭火,他們發現了一道可疑的身影,那是個膚色灰白、蓬頭垢面的女人,她正費力地拖行着什麽東西,腳步蹒跚地走向墓園出口。

騎士們追了上去。女人聽到聲響就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展現出一張幹枯的灰色面孔。

顯然她不是活人。就在騎士們打算采取行動時,附近黑暗的角落中發出一聲巨響,他們循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團陰影在夜色中膨脹得越來越大,擋住了那片區域的燭火,甚至遮蔽了天空一隅的星光。

灰白色女屍露出獠牙,襲向距她最近的年輕人。騎士們紛紛拔劍的同時,那團看不清形體的生物也咆哮着向他們沖了過來。

在距離他們最遠的角落,兩個泥土人偶伸出巨鏟形的前肢,趁着混亂輕松挖開了墓土。伯裏斯蹲在附近矮樹叢裏,邊監督泥形殺手,邊留意着遠處的戰鬥。

給騎士們提供一些突發情況,他們就顧不得留意整個墓園了。伯裏斯沒有選擇幻術或操控術,很多聖職者都會佩戴抵抗惑心的護符,操縱他們不如操縱屍體保險。

女屍是他從地下神殿借來的,渾身黑氣的巨大生物則是數具屍體組成的嵌合肉魔像,屍源同樣來自地下神殿。這裏是墓園,其實伯裏斯也可以直接喚醒這裏的屍體,但墓園的死者多半還有親友在世,事情搞得太刺激會很難善後,而且施法強化屍體需要時間,在地下神殿做這些比較踏實,不用冒被中途發現的風險。

伯裏斯沒有把屍體改造得太強大,他不想鬧出人命。他把它們加工得又敏捷又敦實,它們很難被擊中,很難被破壞,但它們攻擊人的力道并不重。這樣一來,它們會與騎士纏鬥很久,雙方誰也幹不掉誰。

很快,麗莎的棺木露了出來。泥形殺手從棺材縫隙鑽進去,靈巧地撬開釘子,将棺蓋完好安靜地滑開。伯裏斯憂愁地想,今天我把她帶走,完事之後還得想辦法把她弄回來,到時候又免不了一通折騰……

他對白黏土色的泥形殺手做了個手勢,白黏土跳進棺中,包裹住麗莎的屍身,形成了一個具有人類輪廓的白色外殼,臉上還有清晰的五官。

白黏土裹着麗莎爬出墳墓,旁邊的黑漿色泥形殺手扣好棺材,迅速重新填好墓土。幸虧這墓很新,一般人也看不它又被翻了一遍。

在騎士們英勇的進攻之下,活屍和肉魔像且戰且退。它們的的行動越來越遲緩,漸漸從一個龐大的嵌合體潰散成了各自行動的活屍群,最終躺回地上,失去了活力。

與此同時,伯裏斯已經帶着麗莎和泥形殺手遠離了墓園。

如果騎士們在天亮後仔細檢查現場,他們會發現這些屍體都死了很久,和近期黑崖堡一帶的死者毫無關聯。

如果他們找軍隊裏的法師來探查的施法痕跡,法師會推論出:一定是某個學藝不精的死靈師在胡亂做實驗,他不小心搞出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又控制不好,于是他就把它們丢在樹林裏不管了。

這些活屍無目的,無智能,攻擊力差,行為缺乏邏輯,所以這肯定是失敗品。不死生物會親近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們才會來墓園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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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崖堡的軍隊法師肯定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因為那人的死靈學概論課是伯裏斯教的。伯裏斯一向用雙重标準來教學,對真正的學生是一套,對那種需要做基礎培訓,但又拒絕死靈學的人是另一套。

如果奈勒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要緊。他既不會懷疑艾絲缇,也不會找她幫忙。艾絲缇早就回王都了,昨晚她參加了貴族千金們組織的酒會,今天動身到東部小鎮去視察孤兒院了。

一切都這麽完美,只差讀取麗莎的記憶。

伯裏斯選擇了地下神殿的甬道。這裏安靜隐蔽,實在是絕佳的施法場所。

他把麗莎放在大殿門前,沒有打開門。門裏面屍體堆積如山,他做嵌合魔像時把屍山弄得有點亂,随便打開門會讓它們坍塌湧出來……這讓伯裏斯想起了在教院工作的日子,很多法師同事的私人儲物櫃就是這副德行——随便開門者,将被雜物掩埋。

伯裏斯在地上畫好法陣,把麗莎以側卧位擺在中間,拿出一支上下均有尖刺的金屬燭臺。

他給上方的尖刺裝上白色蠟燭,将下方的尖刺刺入屍體頭部翼縫處,然後他劃破自己的手指,讓血順着金屬刺流向屍體的頭顱。

第一滴血滲入屍體時,伯裏斯點燃蠟燭,開始念誦咒語。

蠟燭的火光是冷藍色的,光芒範圍只夠映亮屍體和法師的臉。遠處還有幾盞提供照明的普通蠟燭,随着咒語越來越長,那些蠟燭開始一個個熄滅。

沒過多久,甬道完全暗了下來,連冷藍色的火光也消失了。伯裏斯閉上眼睛,冷光出現在他漆黑的視野中。

冷光服從他的指示,開始為他引路。他要在靈魂的迷宮中排除無關的記憶,盡早找到想要的東西。

白楊樹,青珊瑚,熠熠星空,無邊碧海,嘈雜的街市,寂靜的晚霞,葬禮上的哀歌,立春日的狂歡……一個靈魂中存在着浩如煙海的記憶,幻如火焰,凜如利劍。施法者必須時刻保持專注,把精神牢牢集中在目标上,讓那股藍色冷焰引領自己,躲過繁冗無用的信息。

伯裏斯很快就找到了它。金屬封面的古書,一側是鐵黑色,一側鑲有銀鏡,引路者撰寫《子夜編年史》,後來人傳唱《白銀頌歌集》。

現在他可以直接知曉麗莎所知的一切了。骸骨大君是不是已經看到了這些故事?他看到了多少,他自己又記得多少?

在龐大的信息侵入靈魂時,一個念頭在伯裏斯腦中閃過……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洛特總是做出關于愛情的提示,而他總是無法給出明确的回應。他一直維持着若即若離的态度,簡直像因被追求而煩心的貴族小姑娘。

伯裏斯自認并非矯矜之人。那麽,為什麽我會這樣?

過去的六十年中,我常常在夢裏見到他,現在他每天都站在我面前,為什麽我卻一步也不想前進?當他向我走來時,為什麽我卻下意識地後退?

現在伯裏斯明白了。這可不僅是因為性別問題,或者因為羞澀。

跨越千年時光的半神會有着怎麽樣的靈魂?恐怕再睿智的法師也無法了解。

洛特巴爾德的身上籠罩着無邊的夜霧,就像亡者之沼的黑色高塔一樣。他嬉皮笑臉也好,沉潛剛克也好,那都不過是他的冰山一角。

就像昔日,他每百年才能出來七天一樣……那七天只是他的一部分,不是他的全部。

現在也是。現在他仍未完全自由,他仍被囚禁在某處。

所以伯裏斯會下意識地退縮。他生怕自己救出來的只是一個幻影。幻影之下,還有個完整的遠古半神。

那會是洛特嗎?還是伯裏斯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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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過來的時候,有人把一本書放進了他懷裏。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東西叫做“書”。

他記不清對方的模樣,只記得那人在說:我再也沒有力量了,交給你吧。他不知這是什麽語言,字句的含義直接傳進了他的意識中。

他抱緊書本,從深淵向上墜落,一直穿破水面,落入天空。

他仰望無垠的漆黑大海,看着那個人漸漸沉入水下。

之後,他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仲春時節百花盛開的山谷。

他不懂欣賞美景,所以未作停留。等到他認得諸多事物、學會閱讀文字、擁有了實實在在的身體之後,他回來了一次。

這次,山谷變了一個樣。樹木化為灰燼,村落變成屍冢,山脊中部被某種東西開了一個豁口,就像大地上伏着被攔腰斬斷的巨龍。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這可不是什麽歲月變遷的痕跡。村落是被煉獄翼蛇的怒焰吞沒的,植物則被異界元素毒殺。

山脊上的巨創倒真的與龍有關,那頭火龍擊殺了整個翼蛇編隊,然後與魔鬼的指揮官同歸于盡。它最後的怒火震徹大地,在山川上留下了永遠的瘡疤。

他把這一切都記下來了。不是用那顆剛長出來沒多久的腦子,是用那本書。他從後半本開始寫,寫得還很少,連半頁都沒有滿。

在這之前,他已經讀完了書的前半部分。書中介紹了關于神域的種種知識,記錄了黑湖與亡靈殿堂的關系,還寫滿了黑湖守衛的痛苦與自省。

神明與魔鬼相遇,相識,厮殺,別離,重聚,然後一同堕落,共赴深淵。

在消失之前,黑湖守衛用最後的力量把書和他的造物推向了人間。這造物是三種力量的糅合體,神域之力來自黑湖守衛,煉獄之力來自魔鬼君主,死靈之力來自滿是罪惡靈魂的黑湖,所以他既可以救治生靈,也可以抵抗魔鬼的毒素,還可以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喚起屬于自己的戰士。

他找到了火龍的亡骸。龍身已殘破不堪,碎裂的雙翼也不可能再翺翔于天際,他将屍骨粉碎又重新組合,把巨龍變成了一支軍隊,每個士兵都是被燒灼後的焦黑色,還長着骷髅頭和彎曲的龍角,與它們的創造者有幾分相似。

聽說魔鬼可以把死者轉化為煉獄生物,而他則可以将死者轉化為不死的士兵。不僅如此,他還可以操縱世間其他亡靈,讓它們一起抵禦煉獄生物的進攻。

亡靈軍隊愈發壯大,世人也逐漸發覺了它們的存在。有人認為這是神的援助,也有人認為這是悲劇的征兆。

曾經有人遠遠看見過:月色之下,焦黑色與骨白色侵入魔鬼的營地,将那些赤紅的生物撕成碎片。

人們看到了亡靈軍隊的領導者,但不敢接近。他們敬畏地傳頌着他的故事,将他稱為骸骨大君。

他很喜歡這個稱呼,于是就默默把它記了下來。

那天,他正在打掃戰場。他發現了兩具人類的屍體,一個是成年人,拿着折斷的骨矛,穿着簡陋的皮甲,全身血跡斑斑;另一個是渾身發青的女嬰,小小的頭顱上嵌着一枚煉獄恐鳥的牙齒。從死者的姿态可以判斷出,這個成年男人是為保護幼兒而死的,只可惜孩子最終也沒能逃離厄運。

他想起了黑湖。當創造者把書交給我,将我推向人間時,不知他的心境是否與這位父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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