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伯裏斯又是一夜沒睡。

三天了,洛特一直酣睡不醒。伯裏斯試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沒有一個管用。

伯裏斯不想讓塔下的黑松知道這事,所以就把洛特留在了大型解析法陣裏。法陣中心,書桌旁多了一張床,在這三天中,伯裏斯坐在桌邊擺弄一堆書籍紙張瓶瓶罐罐,洛特就躺在旁邊的簡易木床上呼呼大睡。

他真的不是昏迷,是睡。他呼吸平穩,經常翻身,甚至偶爾還砸吧砸吧嘴,說兩句夢話……伯裏斯分析過他的夢話,結果一無所獲,他說的都是些毫無意義的感嘆詞,偶爾會不舒服地哼唧幾聲,或者含含糊糊地嘿嘿發笑。

頭一天伯裏斯熬了個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才斷斷續續睡了一會兒。晚上他又一直查文獻、做實驗,回過神來,外面天又亮了。這幾天伯裏斯嚴重缺乏睡眠,洛特倒是睡得像嬰兒一樣香甜。

法陣內響起一陣銅鈴聲,是內務魔像威利斯先生在呼喚主人。伯裏斯站起身,一陣突然的眩暈襲來,他眼前發黑,身體晃了晃,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适應了一會兒之後,他拖着腳步走出法陣。

他很熟悉這種虛弱感。身體沒被變年輕之前,他幾乎天天都像這樣過日子。

伯裏斯從法陣走入閣樓,威利斯先生立刻迎上去攙扶他。“什麽事……”說出話之後,伯裏斯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吓了一跳。

魔像回答:“您有十四條未回應的提醒。前十二條已經失去時效性。”

伯裏斯知道前十二條大概是什麽,大概都是威利斯提醒他用餐和休息。“給我聽第十三條。”

“昨天您的膳食攝入量不足。今天的早餐已經為您準備好了。請您保重身體。”

“好的,謝謝。第十四條?”

“黑松先生一直想見您,我按照您的吩咐,以‘柯雷夫先生忙于課業,不便下塔’為由拒絕了他,今天早晨他再次呼喚我,申請使用一層客用起居區的廚房。”

在法陣裏伯裏斯一直沒覺得累,現在他出來了,聽着這些,腦子卻變得暈乎乎的。黑松要幹什麽?用什麽廚房?

“讓他用吧,”伯裏斯說,“只要是符合‘高塔客人’權限的事,他都可以做,不必再向我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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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伯裏斯叫魔像陪他下到研究室,收拾了幾樣常用的施法用具,還拿出了外出旅行的鬥篷。

他得去黑崖堡一趟。他需要麗莎的屍骨。

他搞不清楚洛特出了什麽事。也許一切的答案都在《編年史》與《頌歌集》裏,但現在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親自讀書。

破譯神術符文很費功夫,閱讀一枚神術符文就得耗上幾天,再加上這書對凡人的影響,人類不用上幾十年是讀不完的。

他曾想過把麗莎接到塔裏,在她的幫助下慢慢去了解那本書。這歌“幫助”就指正常的交流,而不是讀心什麽的。

如果受術者是活人,那麽沒有任何魔法能精準讀取他的特定記憶。有的法術能測謊,但它只能探知受術者當下的心事,并不能探究以往;還有些神術能幫人加固或喚回記憶,但它只能讓受術者本人想起來,如果施法者也想獲知,他還是得通過普通方式去詢問。

實際上,麗莎死了,伯裏斯反而可以去讀她的腦子。

死靈學體系內有一門抽取術,可以從比較完好的遺體上提取特定記憶,這法術十分精準,法師可以從死者的殘留靈魂中截取想要的任何信息……但伯裏斯并不想這麽做。

倒不是因為倫理或者道德,而是因為太危險。

抽取術會對施法者産生副作用。根據施法者手法不同、體質不同,副作用給他帶來的傷害程度也有所不同。

這種傷害可以用攝入飲食來理解:人每天吃幾餐,全年能吃下一倉庫的蔬果,如果非要把這麽多東西在一餐內吃完,恐怕用餐就會變成用刑。記憶也是一樣,如果頭腦在短瞬間接受大量信息,人輕則身心不适,重則徹底崩潰。

總體來說,施法提取的內容越短,施法者的不适感越輕,提取的信息量越大,施法者的負擔也會随之增大。

每具屍體只能被抽取一次,施法者沒有慢慢挑揀的機會。所以即使冒着風險,法師們也得盡量多提取些信息。

歷史上曾有不少死靈師用過抽取術。幾十年前,五塔半島出過這麽一件事:有個野心勃勃的學生謀殺了導師,用這法術提取導師的學識,試圖将某項研究成果據為己有。他的法術成功了,那些知識輕而易舉地進入了他的腦海,但他永遠失去了将它們表達出來的能力——他變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癡,連話都說不清楚。

當然也有正面的例子。有個名叫霜星的精靈法師,她抽取過幾位因急病去世的學者或手藝人,讓很多失傳的技藝重新回到了世間。霜星終生被頭痛病折磨,不知是否與法術有關,除此之外,她身上倒是沒出現別的後遺症。

不明确的副作用讓抽取術成了一種禁忌,即使沒有人去特意禁止,法師們也不會輕易使用它。

有些研究者認為,施法者的壽命越長,副作用對他的傷害就越小,所以身為精靈的霜星沒有大礙。這理論放在人類身上也成立,但人類老得太快,就算某位老者的頭腦能承受傷害,他身體也有可能挺不過來,他在讀取信息時很可能會肌肉痙攣,血壓升高,甚至出現類似睡眠呼吸暫停的症狀。

這麽一想,現在伯裏斯的狀态簡直完美:年齡很大,身體很年輕,正是施展抽取術的絕佳機會。

也正是憑着這一點,他才敢動抽取術的念頭,雖然風險依舊存在,但他願意信任這個年輕的軀體和自己的技術。

不然又能怎麽辦呢……還有什麽辦法能快速得知書上的內容?

伯裏斯整理好外出用的東西,在浮碟中緩緩下降。

他擡頭望向閣樓,不禁咬牙切齒。

氣死我了,解決掉這事之後我得認真和洛特談談……但他肯定不會聽話的。如果他聽話就不會去偷偷讀書了……那我該怎麽辦?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來到一層大廳時,某種熟悉的香味打斷了他腦內的譴責聲。黑松從茶水間探出頭,看到他就大喊起來:“等等!你等等……”

伯裏斯疑惑地望去。黑松現在的樣子讓他很不适應——頭發是标準的樹海精靈金色,臉上幹幹淨淨的,穿着麻布本色的長衫,看起來簡直像最正經的那種精靈。

原本伯裏斯打算給黑松做檢查,結果骸骨大君出了事,黑松就被晾在了一邊……伯裏斯有些內疚,看着黑松的正常膚色和金發,他反而心裏發沉。

黑松遇到的事情想必也不簡單,但現在伯裏斯實在是一心無法二用。

“柯雷夫,你是叫柯雷夫吧?”黑松叫住他,“你真夠忙的,我想問你點事都找不到人。”

“導師給我布置了很多任務。”伯裏斯回答。

黑松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你要出門?”

“是的。抱歉,我找你回來,卻照顧不周……”

“你有事就去辦事,我多等等也沒關系。住在這裏挺好的,住冬青村還要付錢呢……對了,你先別出門,等等。”

伯裏斯暗暗感嘆,黑松果然是黑松,記憶丢了,性格沒變。

片刻後,黑松從茶水間端出了一杯疑似奶茶的東西,它比奶茶的顏色深,表面漂着一些紅色碎屑,聞起來有焦糖的味道,還有隐約的花香。

“這兩天,我突然想起了它,”黑松把飲品遞給伯裏斯,“我去廚房找吃的,看到了一些瓶瓶罐罐,裏面是咖啡豆、紅茶、香料什麽的……不知怎麽,我突然就想起了這個東西。我按照記憶把它調配了出來,從前我肯定調過它,但我不記得它叫什麽……我甚至不知道用到的香料叫什麽。”

伯裏斯捧着熱熱的飲品,被溫度熏得眼睛也有點發熱。黑松從前确實調過這種飲料,把煎紅茶和牛奶調配在一起,再加入産于樹海的特殊茶粉,最後用紅曲粉鋪在表面上。

伯裏斯誇過它好喝,能提神,口感香甜又不會太膩。他曾經開玩笑說,這飲料恐怕是黑松的研究成果中最有價值的一個。

“它叫‘複生之血’。”伯裏斯笑起來,這亂七八糟毫無依據只追求恐怖的名字當然是黑松取的,“我……我的導師,還挺喜歡它的。”

“你的導師是伯裏斯·格爾肖吧?”黑松有些興奮地說,“他應該也是我的導師。什麽時候我才能見到他?”

你短時間內是見不到他了。伯裏斯回答:“他很忙,經常外出,行蹤不定。現在是我在替他管理高塔。好了……我得走了,我離開之後,你要聽威利斯先生的話。”

黑松點點頭,像個乖孩子一樣和他道了別。走出大門後,伯裏斯忍不住回頭望向塔頂,也許是因為喝了“複生之血”,他的心情平穩了很多,走出閣樓時那種精疲力盡的感覺也煙消雲散了。

通往黑崖堡地區的傳送陣被他藏在森林裏,要走一小會兒才能到。

找到法陣後就一切順利了。眨眼之間,伯裏斯從不歸山脈移動到了黑崖堡郊外的樹林裏。

麗莎被埋葬在城西墓園,距離這片樹林不遠。伯裏斯帶了兩枚泥形殺手,等天黑之後,他就激活它們,讓它們來挖掘墓土。

趁着天亮,伯裏斯到墓園附近轉了一圈,他憂傷地發現,事情可能比自己預想得要複雜。

墓地挨着一座小型聖堂,聖堂裏有兩位常駐牧師,還有一名幹雜活的守墓人。這還不是最糟的,更麻煩的是,這墓園裏埋着很多奧塔羅特神殿的聖職者,聖職者的親友也肯定是信徒……這幫人和普通百姓不同,他們熱愛在夜間掃墓,而且默哀時會在碑前點一盞燭火。

伯裏斯想象了一下……夜深人靜的墓園裏,幾個牧師或者騎士正在懷念親友,借着微弱的燭火,他們發現了一個可疑的身影,他們追了上去,圍住了一個鬼鬼祟祟的法師,法師帶着兩個怪物,正趁着夜色掘開墓穴,偷盜屍體,亵渎死者……

太經典了。簡直是教科書般的死靈師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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