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天色漸晚,牆上的冷焰燈自動亮了起來。骸骨大君的身體完全擋住了照明,伯裏斯整個人都被籠罩在影子裏。
大君的臉沒有“表情”可言,唯一會變化的只有漆黑眼眶中的火苗,現在火苗非常平穩,伯裏斯無法從中判斷出情緒。
伯裏斯想試着碰碰洛特,他剛伸出手,手腕就被牢牢捉住了。骸骨大君的嗓子裏滾動着一種幹澀的聲音,就像久未開口的人在重新學習發聲,他試了好久,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我沒有……”
伯裏斯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緩慢而清晰地說:“我沒有去森林。”
伯裏斯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伯裏斯去冬青村的那天,洛特說要帶赫羅爾夫伯爵去森林裏練狩獵,但他沒去,他去偷偷看書了。
在法師思考着該如何回應時,骸骨大君擡起頭,視線轉向書架。他微微動着腦袋,眼眶裏的火苗來回抖動,好像是在尋找什麽。
“是我的書,”他有些恍惚,“我想想……”
伯裏斯心口發沉。洛特的口氣并不正常,他音調呆板,語句散亂,而且完全不啰嗦!
骸骨大君又低下頭,放開伯裏斯的手,後退幾步,轉過身,好像打算走出房間。伯裏斯心裏暗叫不妙,如果他就這麽跑下塔,有可能會把黑松吓得再失憶一次。
伯裏斯追上去,還未說出什麽,洛特又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回過身,嘆息着,伸出強壯的手臂,溫柔地把法師環抱了起來。
伯裏斯的臉被壓在他堅硬的胸膛上,幾乎正對着心髒的位置。大君身上的溫度和從前一樣,只是胸膛變得有些堅硬,簡直像龍皮甲的質感。
怎麽辦?伯裏斯心裏一直盤旋着“怎麽辦”,無暇思考這個擁抱是何意義。
詭異的沉默繼續氤氲在房間裏。直到夜風漸強,吹開沒有鎖住的窗子,金色的繡珠窗簾搖曳閃爍起來。
骸骨大君仍然摟着法師,以一種近乎癡呆的語氣說:“我想去火龍峪……”
伯裏斯在他懷裏艱難地擡起頭。火龍峪,這地名有些陌生,伯裏斯從沒去過。他還沒做出反應時,大君又喃喃着說:“明天吧……”說完,他放開了手臂,但仍然低頭盯着伯裏斯,好像看不夠似的。
“明天您想去火龍峪?”伯裏斯幫他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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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點點頭。伯裏斯皺了皺眉,說:“您要去,我現在就帶您去。”
他走到書桌前,指尖拂過鑲嵌在墨水瓶架上的水晶。屋裏的照明冷焰全都暗了下來,水晶卻發出了顯眼的光芒,天花板上映出一張完整的大陸地圖,可以随着他的手勢移動縮放。
“您要去哪?指給我看。”伯裏斯指指地圖。
伯裏斯沒來由地想起一個說法:小動物出生後的頭兩三個月是它們的成長關鍵期,這時它們會開始學着捕獵,學着社交,開始熟悉最基礎的生存本領,飼育人要利用好這個時期,及時有效地對小動物進行訓練和引導,這樣才能培養出膽大開朗、個性穩定、無攻擊性的動物……
這說法不一定準确,而且骸骨大君也不是小動物,他又不止兩三個月大……但伯裏斯就是覺得,現在就是所謂的關鍵時期,我必須陪着他,任何情況下都必須陪着他。
洛特愣了半天,憋出一句:“算了。”
“不能算了。”伯裏斯站到他面前,“我有許多預置傳送陣,可以通往各國各地。就算您想去一些偏僻的地方,只要給我具體信息,我也可以立刻施法,布置一個新的傳送陣。您說火龍峪是嗎,我看看……找到了,不算遠,在薩戈東境與圖萊自由城邦的交會處,我只去過那一帶的平原城市,沒去過山區,怪不得對那地名沒印象。”
洛特有些遲緩地說:“我,自己去……”
“不行,我……”伯裏斯本想說“我帶您去”,話到嘴邊,他靈機一動換了個說法,“我也想去。”
骸骨大君眼中的火苗快速抖動了一陣,又漸漸平息了下來。他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着伯裏斯打開抽屜,拿出一堆零碎的東西,參照着地圖開始施法。
伯裏斯揭開了地毯一角,在木地板上畫出法陣。他邊畫邊說:“保險起見,我們先傳送到附近坐标比較清晰的地方,然後再尋找目的地。”
“好。”洛特打開衣櫥,披上鬥篷。看來他還知道不能穿着破爛的家居服裝出門。
傳送陣完成之後,伯裏斯拉住洛特的手,帶他走進法陣。現在洛特的手上布滿黑色鱗片,形狀也大而猙獰,伯裏斯只能握住他兩根手指。洛特不滿地歪了歪頭,巧妙地翻轉手腕,改為用手掌包覆住了法師的手。
時空扭曲帶來的短暫颠簸過後,他們手拉手站在了高山臺地上。今夜的不歸山脈月明星稀,王國東部卻烏雲密布,陰風呼嘯,大概正醞釀着一場暴雨。
伯裏斯點亮光球,送它飛上半空,光芒灑在二人身上,形成錐形的暖色區域。
骸骨大君慢慢走向斷崖邊,說出了睡醒以來最長的一句話:“這離火龍峪還很遠……要是以前,我一瞬間就飛過去了。”
現在的他只能懸停漂浮,伯裏斯對那蚊子覓食般的飛法印象深刻。
“我有辦法。”法師從腰包裏抽出一條細繩,繩子在他手中伸開好幾倍的長度,然後以一端為圓心開始旋轉,轉出了一張圓形浮空毯。浮空毯穩定而舒适,比飛行術省力,比馬匹速度快。伯裏斯來操控飛行方向和速度,大君負責指路。
毯外有一層力場罩,原本只是用來屏蔽強風的,飛出數裏之後,力場罩就變得更加重要了,烏雲越來越低,天空中開始電閃雷鳴,沒過多久,橫飛的雨幕連起了天地,原本就昏暗的視野變得更加模糊。
由于看不清方向,伯裏斯只得讓浮空毯緩緩下降,停在一處山崖旁。暴雨瓢潑而下,沖刷着圓形的透明力場罩,光球仍在高處發亮,将小瀑布般的水流映成了半透明的白金色。
骸骨大君指指四周:“伯裏斯,你看,真好玩。”
伯裏斯渾身一顫:“您……還認得我?”
大君望向他:“我怎麽會不認得你?”
這時伯裏斯才驚喜地意識到,洛特說話變快了!語氣也變回來了!他剛想松一口氣,又覺得語氣不等于心理狀态,目前還不能掉以輕心。
“現在您感覺如何?”他問。
骸骨大君轉頭看着雨幕:“我……想去火龍峪。”
伯裏斯揉了揉眉心,果然洛特還是多少有點不正常……但是,到底什麽标準才算正常?也許……過去那個嬉皮笑臉的骸骨大君才不正常,現在的洛特才是完整的。
這想法讓伯裏斯很難過。他暗暗埋怨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卻自作主張又回到了從前,回到那個我無法觸及的時代……
這時,洛特伸手攬住法師的肩,把他摟向了自己。伯裏斯僵了一下,下意識想掙開,現在骸骨大君的身體硬邦邦的,像覆蓋着鱗片的黑曜石一樣,他一點也不想靠上去……但他突然想起了在昆缇利亞的時候,他們在精靈海防軍的院子裏:他把自己變回了八十四歲的狀态,滿臉皺紋,皮膚幹癟,牙齒在萎縮的牙床上搖搖欲墜,荒涼的頭頂被花陰涼染出點點光斑……洛特一如既往不顧廉恥地來吻他,還說了一堆肉麻兮兮的話……
回憶起這些,伯裏斯臉上有些發熱。他嘆口氣,默默靠在了骸骨大君懷裏。
洛特也在唉聲嘆氣,說話仍然颠三倒四:“唉,怎麽辦。我想去火龍峪。伯裏斯,那天我沒去森林,沒帶赫羅爾夫伯爵去……你已經知道了,是吧。呃……我記得,那裏是叫火龍峪……”
伯裏斯心不在焉地說:“這麽多年,那地名竟然一直沒改。”
外面的雨變小了些,洛特說話的聲音也跟着變小了:“我去過那裏,我得告訴你……不對,我的意思是,從前我沒有告訴你,現在也不知道……不對。總之太多了,首先,我沒去森林,然後我看完了,我想說什麽,不對,太多了……”
他說話太費勁,伯裏斯忍不住幫他順了一遍:“您想告訴我很多事情,它們太多、太久遠、太複雜,您一時說不出來。”
骸骨大君使勁點點頭。伯裏斯又說:“剛才我一時沒想起來,現在一想……火龍峪是那個您很喜歡的山谷嗎?被火龍炸出一道缺口的那個。
洛特先是下意識地點頭,然後身體愈發僵硬:“你知道……我知道的事了。”
“是的,”伯裏斯無障礙地理解了他的話,“我挖出了麗莎的屍體,借助她現成的記憶,我也看完了那本書。”
“你也知道,我後來,我沒有,不是被三善神……”
“我知道。那時候位面割離已經完成了,真神已經離開了。”
“還有!這個很重要!我不想說,從前不想,我怕你知道。奧吉麗娅和席格費是……”
“我知道他們是什麽。”伯裏斯擡起頭看着大君,“好了,好了……先別着急。我明白您現在的感覺……書的內容灌進我的腦子裏之後,我也差點發瘋。別着急,沒關系,我身為凡人都能慢慢恢複,您肯定會恢複得更快。”
這些話只是口頭上的安慰,其實伯裏斯也搞不懂洛特能恢複得更快還是更慢,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能恢複。
伯裏斯雖為凡人,但他只是旁觀者,他天然立于混亂之外,相對比較容易找回自我;骸骨大君雖為半神,卻是整本《頌歌集》的親歷者,那些記述不僅是他眼前的河川,更是他體內的血流。
洛特眼中的火苗變暗了一些。他摟着伯裏斯,靜靜看着護罩外的暴雨,用覆有黑鱗的粗糙手掌慢慢撫摸法師的頭發。
有時他會嘀咕一句什麽,有點像無意識的夢話,伯裏斯聽不清楚,也不問他。
過了一會兒,他深呼吸着說:“這樣舒服多了。好像從前……”
“從前?”伯裏斯問。
“和你在霧凇林裏的時候。”洛特的聲音平穩了下來,“伯裏斯,我沒去森林。”
“我已經知道了。”
“然後,你是不是特別擔心?”
不問還好,他這樣一問,伯裏斯反而心生怨恨:“我很後悔幫您找那本書。沒事找事,弄巧成拙,耽誤我的正經研究。”
大君笑了起來。在這個外形下,他的聲音與平時稍有些區別,他的嗓子深處有悶雷翻騰般的摩擦聲,讓他的笑聲顯得十分邪惡,與他此時的外形非常相配。
想到這些,伯裏斯低頭偷笑起來。邪惡的神秘生物與死靈師在暴風雨裏摟摟抱抱,太可笑了,簡直不像話,洛特書架上那些書都不敢這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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