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死之交(二)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天漸漸有了些顏色。些許亮光照進山谷,能讓喬鴻影勉強看清前面的路,雨勢漸小,視線沒那麽模糊了。

喬鴻影實在沒力氣再跑,只能慢下來,胃裏絞痛,只好跪在地上,拿手指扣着嗓子,把吃進去充饑的草根給嘔了出來,吐出來一大團沒消化的草根卷着胃裏的瘀血。

劇痛緩解了一些,喬鴻影屈着身子靜靜跪着,眼神漸漸失去焦距,硬挺了一會兒,又緩過來,緩緩起身,拖着沉重的身體往前走,深入山谷。

“阿哥…你在哪呢…”喬鴻影微弱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深邃眼窩裏一雙通紅的眼睛滿是眼淚,“你出來…我找不到你了…我實在是找不到你了…”

喬鴻影感覺自己都快死了,若不是心裏揣着一個人,恐怕早就倒下了。

過了一會兒,身上的疼痛變得麻木,喬鴻影好受了些,正四處張望着,忽然看見前面躺着一人。

喬鴻影緊張地跑過去,低頭察看,借着微弱的亮光,發現這人已經死了,穿着一身天威營的兵甲,手腕戴着破舊變形的幾對銀镯,脖頸上橫着一道西允人特有的彎刀刀口。

戴銀镯子…恐怕是鐘離将軍身邊的本地向導兵被殺了。

喬鴻影瞪起一雙警惕的眼睛,貼耳伏在地上仔細聆聽。

大地傳來輕微的響動,就在前方。

喬鴻影把死了的向導兵的屍體擺正,雙手合十指尖貼在額頭前念了一句桀語,起身往山谷深處跑去。

那句桀語是說,“感謝你為阿哥引路,可安息。”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喬鴻影靈活爬到一個小山丘上朝下望,低谷中方圓十幾裏都是積水,泥水落石渾濁掩埋了标志物,沒有向導兵,天威營必然困在這裏出不來。

貼着山丘的一處結實巨大的橫石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渾身濕透的天威兵,身上全是樹枝碎石剮蹭出來的血口,劫後餘生般抱頭痛哭。

喬鴻影順着山崖滑下去,跳到幾個天威兵躺着的橫石上,那幾個天威兵被這從天而降的少年吓了一跳,舉起手邊長槍長刀指着喬鴻影,厲聲質問,“什麽人!”

喬鴻影一腳踢飛指着自己的一杆長槍,聲嘶力竭地問,“鐘離将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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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天威兵被這少年給吼愣了,一個說漢語的桀人,急着找他們将軍是何居心。

喬鴻影又氣又急,拎起一個人的衣領子,“說啊!水沖走了?”

幾個天威兵面面相觑,過了一會兒,一個人突然哭起來,“鐘離将軍和兄弟們被沖散了,已經沖到山谷裏面了!”

喬鴻影扔下那人就要走,餘光突然瞥見其中一個坐在地上的天威兵露出來的流血的小腿,腿肚子上鼓着一個雞蛋大的血包。

“別動。”喬鴻影冷冷說了一句,速度快到幾個天威兵都攔不住,一把抓住那人的腳腕,抽出後腰的桀刺,眼都不眨地紮進那血包裏,把一坨腿肉連着裏面的東西給挖了出來,血淋淋地扔到地上。

那天威兵嗷的慘叫一聲,腿上已經被剜掉了一大塊肉。

一只手指粗的黃色水蛭在那坨爛肉上蠕動,黃色的薄皮底下已經透出血紅色,顯然已經吸飽了血了。

喬鴻影把桀刺挂回後腰,掃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天威兵說,“身上有這東西的必須挖出來,否則死路一條。”

葛魯山毒潭的毒蛭,要命的毒物。

幾個天威兵被說得臉色煞白,急忙翻開衣服找自己身上有沒有毒蛭。

喬鴻影頭也不回地跳進了泥濘的水裏,避開岩石和枯樹,順水游過去。

桀家老人會給自家娃娃吃避蛭草,吃避蛭草長大的娃娃被咬了也不會中毒,所以人們常看着桀族的孩子在水潭裏撲騰着撈魚。

冰涼的水泡得身子快僵了,又要時刻躲着猛沖過來的碎石和枯木,喬鴻影正要精疲力竭時,一抹熟悉的血紅掠過眼前,眼前的一片灰暗終于有了顏色。

鐘離牧身體陷在淤泥裏,手上緊緊抓着一棵架在岩石縫裏的小樹,身子被不斷湧上來的淤泥吞噬,越來越往下沉,此時已經快要沒到胸口,臉上還是沒有一絲慌亂,冷靜又鎮定,思忖着一切可以脫身的方法。

鐘離牧身上已經被撞出了幾處骨傷,掙紮之時聽到遠處脆生生的一聲,

“阿哥!”

鐘離牧冷漠的表情突然垮了。轉頭看向聲音來向,一個少年正拼命朝自己游過來,正是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好看的小臉,此時幹淨的臉上滿是泥污,露出皮膚的地方蒼白無血色。

“回去!”鐘離牧一貫冷漠鎮定的表情不複存在,厲聲怒道,“快離開這!上岸!”

喬鴻影不聽,撲過來,死死抓住鐘離牧胸前的銀甲狠狠往上拉,喬鴻影的氣勁絕不算小,狠命拖拽下,鐘離牧緩緩下沉的身體竟開始往上走。

“阿哥阿哥,我會救你的。”

“不用你救!快回岸上去!”鐘離牧已經幾乎吼出來了。

“我不!”

終于露出了一截濕透的甲胄,喬鴻影的瞳孔驟然縮緊。

鐘離牧身上沒有包裹戰甲的地方緊緊吸着五六條毒蛭。

鐘離牧擡手抓住一條,想把那水蛭揪下來,喬鴻影急了,按住鐘離牧的手,焦急道,“別扯它,會斷在身體裏。”

喬鴻影一手抓住鐘離牧的甲胄,騰出一只手來,從後腰抽出一把桀刺,照着自己手臂前胸劃了好幾刀。

“瘋了你!”鐘離牧一把抓住喬鴻影拿桀刺的手,不讓他再自殘。

血水彌漫了喬鴻影周身的泥水,毒蛭一嗅到血腥味,紛紛從鐘離牧身上退下來,被不斷流着鮮美血液的喬鴻影吸引過去,紛紛附到喬鴻影身上吸血。

鐘離牧看着一臉放下心來的笑容的喬鴻影,心裏盡是震撼。

萍水相逢,何以至此。

鐘離牧嘶啞的聲音幾近請求,“聽話,上岸吧…”

喬鴻影咬緊牙關,雙手抓緊了鐘離牧,低哼了一聲,一下把鐘離牧從緊緊纏繞的淤泥裏拔了出來。

鐘離牧的身體瞬間輕巧,這時,一棵橫木漂浮在泥水上急速沖過來,碗口粗的實心木頭就要砸碎喬鴻影的脊柱。

鐘離牧一把将那僵硬的小身子摟進懷裏,飛快轉身,拿右肩膀替喬鴻影擋了那致命的一擊。

聽着這一聲悶響,喬鴻影心裏好像被重重砸了一下。

“呃…”骨裂的劇痛從右肩傳來,鐘離牧低低痛吼了一聲,緊緊抱着喬鴻影,踩着岩石沖出水面,連踏六塊幾乎碎裂的岩石,從空中翻了一圈,踏上一處高地。

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鐘離牧失态的慌亂表情恢複了冷漠,把懷裏緊緊護着的小人兒拿出來摟着看。

喬鴻影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沒傷的地方,幾個新割出來的血口上還吸着七八條指頭粗的毒蛭。

鐘離牧睜着一雙通紅的眼睛,冷冷盯着喬鴻影身上的毒蛭,他初次來西北邊境,沒有向導,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對付這些蟲子。

喬鴻影掙紮着在鐘離牧懷裏坐起來,一手緩緩摸出桀刺,遞給鐘離牧,弱弱地半眯着眼,小聲道,“阿哥…幫我…幫我把這些挖出來麽…我累了,拿不動刀…”

水淋淋的桀刺拿在了鐘離牧手裏,小巧的刀刃此時顯得極其沉重。

喬鴻影在邊境生活了十七八年,自然知道什麽才是自救的最好方法,鐘離牧眉頭緊鎖,刀尖對準了其中一條毒蛭鑽咬的皮膚,手起刀落,利落地剜出一小塊皮肉,連着那條吸飽血的毒蛭一起扔到一邊,再狠劃兩刀。

喬鴻影把頭埋在鐘離牧懷裏咬牙忍着,鐘離牧下手極快又利落,毒蛭并未完全鑽入皮肉,剜出來時的疼痛還算可以忍受。

喬鴻影頭上的雨水幹了又滲出虛汗,蒼白無力的手輕輕扶在鐘離牧領口,弱弱地叫了一聲,“阿哥…疼…”

叫得鐘離牧心裏抽疼。

鐘離牧坐在地上,拿身子從背後環住瘦小的喬鴻影,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拿大手扶着喬鴻影的臉,輕輕貼在自己唇邊,一邊低語安撫,“不疼了,你扶着我。”

喬鴻影乖乖地擡起一只冰涼的小爪子,搭在鐘離牧右手上,拼命往鐘離牧帶着點暖和氣的懷裏鑽,一邊小聲乞求,“阿哥…你親親我…”

鐘離牧的手頓了一下,刀刃劃過喬鴻影前胸,又一只毒蛭被挑下來扔到一邊。

劇痛襲來,喬鴻影本來已經臨近極限的身子開始微微發抖,抓着鐘離牧的手也沒了力氣,松開來,連眼睛也沒力氣睜開,緩緩垂下眼睑,滿心沮喪弱弱委屈,“阿哥…我好疼…我要死了…我喜歡你,我把命都給你,你親親我,好不好麽…”

鐘離牧把喬鴻影的頭往唇邊按,溫柔吻了吻喬鴻影有些發燙的額頭,低聲安慰,“好好。忍着點。”

喬鴻影把頭埋在鐘離牧懷裏咬牙忍着,身上七八處毒蛭都被剜下來,喬鴻影虛脫地軟在鐘離牧身上。

鐘離牧仿佛熬過了一場大刑,本來就濕透的身上又被汗水濕透一次,身上的骨傷也感覺不到疼了,只有喬鴻影每次輕聲哽咽叫疼,鐘離牧的心才會跟着像刀割似的疼一把。

雨停了,天還陰着,高地下洶湧的泥流還在翻騰,鐘離牧一動不動地抱着懷裏人,滄桑冷漠的眼睛正失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早就想這麽抱着這小孩,可不想這小孩竟傷得這麽重,如果非要拿他的痛苦和性命換,鐘離牧寧可每天自己一個人看着珍藏在銀甲護心鏡後的銀镯子,只要偶爾在邊境巡邏的時候,能看一眼桀族領地裏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就夠了。

鐘離牧以為他想要自由,所以每一次都給他自由。鐘離牧還以為這樣他會高興,會感激他,心裏就會有他。

望着他的時候他孤獨,抱着他的時候他受傷,那到底要怎麽做啊。

鐘離牧表情淡漠,輕輕把喬鴻影蒼白的臉貼到唇邊,等到冰涼的臉頰溫了些,便捧起那張臉,癡迷地看了一會。

眼角微微上挑,眼窩要深些,一張面皮比中原美人不知耐看多少倍。

此時,什麽天道倫常,什麽矜持威嚴,鐘離牧已經顧不上了。

就只想讓他只屬于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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