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電影與電影票

成陟對梁馮說:“別在這裏窩着看書了,我帶你們去看電影。”

梁馮搖搖頭:“最近沒什麽電影院開門了,而且上次看的還是個悲劇,我和表姐看過了,真是哭得人心肝疼。”

成陟倒來了興趣:“講什麽的?”

梁馮想了想,歪着腦袋回答:“就一愛情悲劇,最後那個舞女卧軌自殺了。”

成陟剛想說點什麽,舅媽突然對他說:“我給你把床鋪好了,你趕緊去洗洗吧,明天不是還要回隊裏嗎?”

成陟悻悻地随舅媽離開了客廳,小姨太太仍在留聲機前晃着腰肢很是陶醉,梁馮煩躁地瞟了她一眼,小聲說:

“那個野女人還指望能替我爸生個孩子,不然就算我爸死了,她也拿不到半分撫恤金,我看這麽久了,她還沒懷孕,怕是自己太不幹淨了才這樣吧。”

這話說得過分而且很不吉利,我連忙推推她:“你也早去洗洗睡了吧,不是說明天想同我去醫院嗎?”

梁馮突然扭捏起來,嬌嗔着錘了我一下,邁着小碎步上了樓。

我将書簽夾進書裏,并伸手将書放矮幾上,小姨太太突然開口了:

“你看,那些軍人多無恥,看上女人就像看上敵人一樣,非要窮追不舍,最後呢,拼成個你死我活的。更要命的是,他們要是死了,我們還得拿自己的青春給他們陪葬。”

我聽她瘋言瘋語的,也不想細聽下去,起身準備上樓,她忽地聲音收小:“可是這個世道,不找人傍身,要怎麽活下去啊?”

我站在幾級臺階之上,回望向下方的小姨太太。

她依舊半眯着眼,腳尖在地面晃動。修長的手臂頂端,那雙塗着豆蔻的手在半空搖擺,似乎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而是不知哪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他們離開的早上,舅媽天沒亮就起來準備好了一切。

我穿一身藍色布裙,挺直身子在門口,看那兩個穿着精神的軍官一人跨了一個布包,裏頭裝滿舅媽準備的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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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搭配很是滑稽,靠在門廊的我不禁發笑。雨前風吹得人眼睜不開,只能半眯着望向他們。

成陟同舅媽和梁馮道別後,突然大步跨到我面前。

我被他驚得連連後退,站定後才見他從兜裏掏出了兩張票,笑容很是青澀:“昨天晚上我出去溜了一圈,發現還有一家電影院開着門呢,就給你和小馮妹妹買了兩張,喜劇的,不用哭。”

我呆呆接過那兩張票,上頭印的墨跡濃郁粗糙,紅色印章雜在其中頗有點刺眼。

成陟壓低聲音:“我本來還想問問你為什麽随母姓來着,看來沒時間了,等下次見面,你再告訴我吧。”

下次見面……這人不僅很能駁人話語,還很能亂下約定,誰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見?

我沒答應也沒搖頭,只目送那兩人騎着摩托離開了深巷。

風吹得手中票據直卷,我才發現其中一張下面還壓了張白色紙條。我抽出字條,那筆劃鋒利有形,倒是一手好字。

我用手指撐平首尾兩端,才看清了上面那句話:

[你穿綠色,肯定好看。]

這話就像他的筆跡一樣張揚尖銳,一下子戳得人心髒砰砰直跳。

紙面突然出現了陰影,梁馮湊上來啧啧幾聲:“你可別上了成陟哥的當,他這人是一點也不靠譜的,撩過的姑娘比你們那層樓的病人還多。”

像是被她說中心事,我連忙把紙條揉成一團,語無倫次地說:“你,你還不進去打扮一下,馬上就要見你的情哥哥了。”

見我窘迫,梁馮得意地揚起頭,哼着松快的小曲兒進了門。

我攤開手,兩張票和那團紙縮在掌心。

我毫不猶豫地将紙條扔向地面,而那兩張票,則在我遲疑一番想起票價很貴後,逃過了被遺棄的命運。

他們走後不久,醫院便忙碌起來。偶爾我聽着收音機對局勢的報道,不禁為長沙城內的安危捏把汗。

再後來,我換回那套藍色衣服,從兜裏掏出了兩張皺巴巴的票,才想起電影的事,連忙去了那家電影院。走到門口才發現,影院不知何時關了門。

至于那部喜劇片,它的海報依舊貼在牆上,只是人像已經褪了色,笑容也變得滑稽蒼涼。

八月的長沙城總是陰雨連綿,卻不像往常那樣讓人發困,因為時時有炮火聲吊起人們的心髒。

那聲音還沒有春節的鞭炮響,卻足以讓人徹夜失眠。

但最睡不着的還是舅母,偶爾我失眠在走廊來回踱步時,就會見到舅母獨自坐在沙發上。她守着身旁的電話,黑燈瞎火坐到天明。

梁馮經常跑來我的卧室同我夜聊,她抟着被子問:“姐,你說我們這裏會不會打起來啊?”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說:“沒事,不會的,舅舅同那些叔叔,會拼命守着我們的。”

梁馮仍然一臉擔憂:“你別安慰我了,前幾年的南京不就淪陷了嗎,而且還……”

她像是意識到什麽,及時将後話咽了下去,腦袋鹌鹑似地縮進被子裏,悶聲道:“對不起啊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摸着她的腦袋低聲寬慰:“沒關系的。”

那場慘案我并沒有切身經歷,在全面淪陷前,我便同母親逃了出來。但後來,母親因為帶病趕路,在渡江時便去世了。

為了不拖累船上群衆,我只能将她還沒涼透的遺體沉進了渾濁的長江,只留下她的平安鎖做念想。

這樣的時代,就算背後已經傷痕累累,餘生也從不停下鞭笞的手。

渡江後不久,我便收到了父親死在城內的消息。

若不是有舅舅家扶持,我或許書沒讀完便精神崩潰了無生趣了。

不過還有個人我得感謝,要沒有他,我連挹江門都沒過,便會與母親葬身在蜂擁逃亡的群衆中。

可惜當時太過混亂,那人臉上全是泥土和血水,我不過勉強聽清他的聲音,一句謝謝還來不及說出口,便被人群擠入了一片混亂。

前方炮火聲越來越清晰,城內的鋪子開始陸續關門。除了少許米倉糧倉和醫院這些生活必須處開放,其餘的走在道上,那怕連着穿三條巷子,也不見得能見着開門的鋪子。

我再次經過電影院時,海報已經不知所蹤。或許是被哪家拿去糊了牆,又或許,只是被風吹去了不知名的角落,慢慢腐朽。

九月初,城裏的憲兵突然活躍起來。

醫院也多了許多外來的流亡人,那些傷痕累累的士兵百姓,帶來了城外的烽煙。

很快,壞消息像九月的落葉般覆蓋上大片土地,廣播裏刻意掩飾的定心丸已經無法安撫城內的恐懼,糧油米面店鋪大多關了門,□□的幾家也陸續插上了售罄的牌子。

原本該平靜的夜晚,終于動蕩起來。

我枕着枕頭,耳旁不斷響起憲兵的槍炮聲。那些逃竄搶劫的人被擊斃在街口,早上開門出去,還能看見收屍隊的在擡屍體,地面留下大片幹涸的血漬。

舅媽平日的舉止似乎沒什麽變化,可人卻肉眼可見地消瘦起來。梁馮眼下的烏青也越來越明顯,我們當中最平靜的竟是小姨太太。

醫院傷患開始爆滿,加急的床位從樓梯口排到了盡頭,還不斷有從戰壕擡來的士兵加入。

沒過多久,院長召集我們開了緊急會議。那個平時把年輕護士醫生訓得眼淚直流的山羊胡院長,眼看頭頂越發光禿了。

他一臉嚴肅地問道:“前線醫療兵人手不夠,你們誰願意去?”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身邊的年輕護士李君香小聲說:“爸爸媽媽還在城裏,我要是離開了,他們那麽大年紀可怎麽辦?”

我側頭看她,她大概覺得自己這樣說很自私,立刻低下了頭,不敢與我對視。

我拍了拍她在身側絞衣服的手,李君香疑惑地瞥我一眼,我則點點頭,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李君香仍然不太明白,直到我大聲開口:“我去。”

周圍的醫生護士們都循聲望來,被這麽多人行注目禮,我一時有些退縮,小聲解釋到:“我沒父母在,沒什麽顧慮。”

院長迅速點頭,仿佛晚了我就會改變主意。

一旦有人開頭,陸續便有許多包括趙有年在內的醫生舉了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成了孤兒的,也有父母在堂的。

院長眼圈有些發紅,但還是強忍淚意,勉強開玩笑說:“好,好,等你們回來了啊,我想辦法給你們科裏多弄幾個床位,免得你們在走廊寸步難行。”

笑話并不好笑,門內的人都低下了頭。

因為沒有人知道,在槍炮無眼的戰場上,還會不會全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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