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傷患

那日的最後,我同他算是不歡而散。勾起父親的死讓我很沮喪,時不時會摸着脖間平安鎖失神,工作都頗有些心不在焉。

李君香端着托盤出聲提醒,我霎時回神,機械般交代起配藥事宜。見四下無人,李君香壓低聲音:“梁舒姐姐,那個軍官,是不是196團的連長啊?”

提起成陟,我的言語再次卡頓,半晌才說:“嗯…是的。”

李君香搖了搖頭:“那個軍官,我感覺不好。我們科的孫靈薇你認識吧?去年還是前年的時候,他受傷送來就醫,就是孫靈薇負責的。他不知說了什麽,就把靈薇姐的魂給勾了,靈薇姐問了好久才再次找到他,結果人家說不記得了。”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舅媽的笑罵,想必說的就是這檔事了。

李君香煞有介事地議論了關于他的傳聞,我漫不經心地應和:“我也沒說對他有好感。”

“那就好,可別被騙了。”

整理過後,李君香正正胸牌就走了。我手插兜裏,貌似随意地晃進病房。老太太見我來,從枕下摸索起什麽,我則習慣性走到窗邊拉簾子。

今日北風大,窗柩咯吱咯吱刮響。我順着梧桐的落葉,一路往下看,忽然定住了視線。

成陟仰頭,落葉打了個旋兒,正掉上他帽頂。他一雙長靴擦得锃亮,遙遙對我敬了個軍禮。

我愣神片刻,待他遠去,終于喚回意識。

獨自對窗站了許久,老太太伸來胳膊:“紙條是你的吧?”

我詫異挑眉,猛然想起還有張不知所蹤的紙條,讪讪接過:“是…我都不曉得塞哪裏去了,謝謝啊。”

老太太似笑非笑:“年輕人,談談戀愛沒什麽,別帶進工作就行。”

我聽不見她說的,也聽不到周圍嘈雜,自顧展開紙條。皺巴巴的一團勉強撐起,黑色字跡被折痕割裂,我還是一眼就看清了那行字:

[能請梁小姐賞臉,看場老套的愛情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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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5日,長沙再次陷入糧油米面的短缺。空軍的轟炸機比數千只蚊子還惱人,拼命攫人耳廓灌入,有時分不清敵我,直到一顆炮彈投下,衆人才警醒去防空洞。

聽着隐隐炮火,有人踩着雪融的淤泥,朝不知何處的平安撤離。

留聲機裏,《盼郎歸》的女聲尖利詭異,配着低沉薩克斯,有種不和諧的聒噪感。我拉開蕾絲布簾,眺望淩亂的街市,屋外動蕩仿佛與屋內無關。

醫院一面後,成陟和舅舅再次奔赴前線。他們就像科主任嘴裏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樣,扛着沉重槍炮,在向後退離的群衆中不斷前進。

梁馮的婚禮也在炮火不斷中被迫後延。她靠上椅背,煩躁地翻閱書籍,有時嘟嚷抱怨,最後只剩一句:“這仗…什麽時候打完呢?”

這仗…什麽時候打完呢?

我坐在燈下,發黃的光線照得紙條陳舊不堪,邊沿也被揉得搓毛,仿佛上世紀流傳的約定。

飛機低空飛過,天花板晃得搖搖欲墜。我本能地抱頭,紙條被攥出冷汗。

這一場下來,成陟又會有多少頓吃不下的飯?

一直以來,前線撼天的動靜沒能真正波及長沙,卻在1月4日夜裏,我第一次聽到了最真切的戰鬥聲。

梁馮再也看不下書,她抱着我說:“姐,長沙…長沙是不是要完了?”

舅媽捧書坐在電話旁,藏于封底的指甲發白。小姨太太邊散頭發邊上樓:“睡覺的點了,你們都不睡嗎?”

梁馮大吼:“你有沒有點眼色啊!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沒心沒肺嗎?”

小姨太太嗤笑,紅豔的手指抓着欄杆:“有心有肺又幫不上忙,還不如…”

舅媽一巴掌将她的話噎在嘴邊。

我和梁馮都被唬得一哆嗦,梁馮又瞬間挺直了腰板:“打得好,誰讓你這麽嚣張了!我們家養着你,不是讓你來氣人的!”

小姨太太笑容不改,手指揉揉泛紅的臉頰:“馮姐姐…哦不,大太太,您可消氣了?”

舅媽渾身發抖,揚在半空的手再也落不下去,許久才說:“你丈夫的死,和老梁的關系就那麽點。你要心裏實在擱不下,現在就可以走,出去自謀生路。”

小姨太太的表演不堪一擊,半天才拼出一句:“提個死了四年的人做什麽?骨頭都指不定被野狗舔了幹淨。”

說罷,她落寞地謝幕離去。

這一整夜,我們都在不安中度過。東方曦光微露時,敲在心上的轟雷聲終于略有停歇。

我知道前線傷患肯定堆積,便沒多停留,在梁馮打架的眼皮中離開了家。

還沒進院門,那硝煙混雜血腥的刺鼻氣味,将我的五感瞬間脹滿。我忍不住揉揉鼻子,白大褂都來不及整理,便随衆人忙碌開。

能送來醫院的多是病重優先。那些陸軍、空軍甚至平民,經過敵人無情的轟擊後,一個個或身殘體缺,或意識不明。

趙有年滿頭是汗,跪在推床上按壓胸腔,大吼到:“快快快!不行了!”

我連忙上前,他卻指着另一群:“那邊,那邊也需要醫生!你趕緊去!”

我順從地穿過走廊,有人靠在牆角痛苦呻.吟,一雙腿蹬得老長;還有人撲在斷氣的屍體上,哭得眼前發黑。

他們與我仿佛隔了層霧,彼此産生了時差。我手忙腳亂,他們卻刻板地重複同一動作,不知在期盼什麽。

兩名面部焦黑的戰士擡着擔架上樓,擔架上的人雙腿低垂,足尖抵在地面拖拽。

他們從我身邊擦過,我心跳忽頓,掉頭再看了一眼。

那人臉上混着血水,頭頂碎發烤得卷曲,锃亮的皮靴早已破爛不堪。

意識就在這一瞬間被擊潰…

是成陟。

我呆呆目睹,趙有年則快步迎去:“快!送到拐角那間去!”他轉頭見我一動不動,扯着嗓子大吼:“梁舒…梁舒!”

我被吼回神,僵直脖子扭轉,按部就班地給其他傷患診斷、分類、做初步處理。

不知何處冒出一句:“他活不了啦!”

我渾身一震,陡然模糊了雙眼。

辦公室的臘梅盆栽開得正旺,趙有年杵在窗邊,頗為好笑地望着我:“你前天是幹嘛?每死一個就哭一次,我還是頭回見你承受力這麽脆弱。”

我尴尬地扶額:“對不起,我最近沒休息好,情緒變化有點大。”

趙有年只手插腰,右手捋過頭頂:“是這樣的,我這邊有個病人,指名道姓要讓你查床,不知道是你熟人還是仇人,就56床的,你等會兒過去見見。”

成陟紗布纏滿額頭,塗了紅藥水的右臉正結痂長肉。他忍不住撓傷口周邊,見到我來,歪斜的姿勢瞬間擺正:“梁醫生,查房啊?”

我不理他,他笑容扯動傷口,疼得龇牙咧嘴。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很忙的,沒事不要鬧着玩。”

成陟微笑:“你聲音大點,我這邊耳朵失鳴,聽不太清。”

我心頭突突,趕緊翻起他的病歷,上面寫着[左肋骨骨折,左下肢中彈,中度腦震蕩…]等等症狀,看得我眼睛黑懵:“怎麽這麽嚴重?”

成陟說:“戰場嘛,以前我更嚴重,住了一個多月的院,這次兩周估計就差不多了。”

我臉色變了幾變,又翻起病歷:“…你耳朵明明沒事。”成陟靠上床頭眼神玩味:“短暫性的,誰讓你動不動就給我假正經。”

我嘴角微微抽.搐,将病歷摔回床頭:“我讓你…”一時又委屈又氣憤,話都連不上,“我讓你不要鬧着玩的!”

說罷,我蹬着鞋子迅速轉身,成陟在後頭喊:“梁…嘶…”

聽他疼得倒吸涼氣,我停住腳步,他卻翻身下了床。

我看他捂着身側一瘸一拐走來,又不忍下他面子,便直挺挺杵着,不幫忙也不退後。

他伸手:“梁醫生,搭把手。”

我視線掃過病房,那些大頭兵腫頭腫腦模樣滑稽,但都巴巴望着這邊的進展。成陟右手一揮:“聽我命令,都把臉轉過去。”

大頭兵們齊刷刷別臉,他張開五指:“梁醫生,搭把手。”

我遲疑半晌,猶猶豫豫地,将手放入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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