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何修遠發覺謝冬的臉色剎那間又變白了幾分, 詫異地問道,“師弟, 怎麽了?”

謝冬幹笑兩聲,不知道應該如何說。

居然把魔念給忘記了這麽久, 直到現在才想起這件要命的事情, 謝冬心裏還真有些愧疚。此時此刻他唯有安慰自己, 那可是上古魔主的一部分啊, 不知道已經活過了多少歲月, 老怪物中的老怪物, 應該不至于真的餓死……應該還堅強地活着吧?

想着這些事情, 謝掌門終于來到了那個洞口之前。

他急切地走了進去, 步子剛一邁入心裏卻又是咯噔一響, 很快便察覺到一個明顯的異樣。陣法呢?當初淩宗主為了困住魔念而布置在這裏的隔絕內外的陣法呢?

以往每次進來的時候, 謝冬都能很切實感受到陣法的存在,畢竟他就是陣主。而今卻不對了。謝冬站在原地愣了愣, 又左右走了一圈, 不得不确信, 他根本無法溝通到那個陣法。而後何修遠也走了進來,原本應該攔下其餘人的陣法毫無動靜。很顯然, 那個陣法已經不存在了。

那可是元嬰真人布下的陣法。

究竟是因為時間太久, 自然消失了,還是遇到什麽意外,被解除了?謝冬不得而知。

他都進山洞內部,看着靈泉眼所留下的遺骸, 神色十分憂愁。泉眼已經枯竭得一點不剩,不僅再沒有半分靈氣洩出,連池子裏的水都幹涸了,原地只有一個凹陷下去的泥土坑。至于當年住在裏面的那個魔念?說實話,如果現在還在裏面,那謝冬簡直得大呼奇跡了。

奇跡并沒有發生。謝冬在這泥土坑的邊上蹲了半晌,那魔念的聲音始終沒有在他的腦海裏響起。

魔念果然已經不在這裏了,也不知道是跑了還是真給餓死了。

不管等了多久,不管用什麽辦法去找,都已經不在了。

最後謝冬嘆了口氣,起身找了個幹燥的地方坐下,擡頭望着山洞的頂部。他恍然體會到,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了,太多事情都已經被改變了,以往習慣的一切都有可能已經不複存在。哪怕在剛回宗門的時候,這種感觸也并沒有這麽深刻。它卻在此時突然濃厚了起來,沉重地壓在謝冬的心頭。

何修遠挨在謝冬身旁坐下,沉默地陪伴着,安撫着他的惆悵。

“我這次帶你過來,本來是想介紹你認識一個家夥。”謝冬開口道,“不是什麽好家夥,更不是能讓別人知道它在這裏的東西。你是第一個被我帶過來的人,我也是想了很多才做出這個決定的。但是那個家夥已經不見了。”

何修遠擡起雙眼看着他,總算是知道他的惆悵從何而來。

“太快了。”謝冬十分唏噓,感覺自己的時間被偷走了似的,虧得心頭都在滴血,“怎麽就過了十幾年了?習慣的東西都變了。”

“還會習慣的。”何修遠表示。

謝冬一愣。

“山中無歲月。”何修遠道,“十幾年,不值得太放在心上。”

謝冬這才明白過來,不禁勾起嘴角笑了笑。

是啊,雖然他們在眨眼間失去了十幾年,但修行之人,到了後頭往往閉個關出來就要幾十年,世事的變化簡直太正常了,謝冬只是第一次得到類似的經歷而已。對他們而言,這變遷本身,就是一件遲早會習慣的事情。

兩人從後山回去之後,謝冬又去找了常永逸,看看這小子的情況,順便問問他自己有沒有什麽想法。

常永逸已經服下了之前那陰陽門金丹給的藥丸,氣色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身體還是虛,趴在桌子上根本不想起身。看到謝冬進來,常永逸也只是擡起頭,打了聲招呼。

“心情好些了嗎?”謝冬站在門口問。他可不想一進去又被劍尖戳着鼻子。

常永逸的心情确實好多了,甚至還頗有些眉飛色舞。

之前的憋屈與憤怒在這片刻的休息之後已經煙消雲散,而謝冬的歸來在他心中約等于苦盡甘來,真真叫人高興。随後他給謝冬講了講這些年發生的事情,着重講了自己是怎麽嘔心瀝血為宗門賣命,最後又如何機智地以性命為賭注拖延了最重要的兩個月,總算沒讓宗門在謝冬回來之前承受不可挽回的損失,得意洋洋的。

謝冬見他還有心情邀功,不禁抽了抽嘴角,“看到你這麽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本來嘛,”常永逸簡直要把身後看不見的尾巴給翹到天上,“我這麽機智,還能有多大的事?就算有事,反正師兄你都會解決的。”

謝冬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現在身體還虛,沒事少瞎動彈,多吃的好的補補。”

常永逸連連點頭。一束頭發随着他這動作垂到耳邊,白色的。常永逸又伸手把這縷白發撈起來,放在面前輕輕碾開,裏面倒是又現出一些黑發,花白的。這小子突然沉默下來,看着自己的頭發,似乎陷入了沉思。

謝冬見到他這副樣子,怕他其實還是沒想開,便勸他道,“頭發的事情都是小事,大不了染染。”

“我确實想要染一染。”常永逸道,“黑色白色混在一起真的難看。”

“染成黑色……”

常永逸搖了搖頭,“我想染成純白的。”

什麽?謝冬一時之間有些捕捉不到這小子的思路。

“一頭純白的長發,”常永逸擡起雙眼,一本正經,甚至微含憧憬地問謝冬道,“是不是會顯得非常酷炫?”

謝冬:……

謝冬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甚至覺得之前自己擔心這小子簡直是沒事找事。他突然心很累,擺了擺手和常永逸告辭,繼續去操心解藥的事情。

常永逸這個當事人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還在琢磨着怎樣的造型和白發比較相配。

但走到門口的時候,心累的謝冬還是回過頭來,姑且問了問他這些年有沒有看到什麽人去過後山。

“後山?”常永逸表示沒怎麽注意,“靈泉眼沒荒之前我倒是去看過幾次,就是沒進那個山洞。至于荒了之後,誰還顧得上什麽後山啊。”

謝冬心道也是。

如此看來,假若魔念真的走了,那也是偷偷走的,沒讓玉宇門的這些弟子們發現。其他的線索估計就更難以找到了,謝冬只得作罷。

等到徹底出了常永逸的房門,謝冬走在外面,再隔着窗戶往裏面一看,發現常永逸這小子還在用指尖輕輕碾着自己的頭發。常永逸此時的神情和剛才又不一樣了,那些眉飛色舞和得意洋洋都只挂在微微勾起的嘴角,眼眸之中卻壓着一些別樣的情緒,顯出了些許沉甸甸的意味。

片刻之後,這小子嘆了口氣,擡眼往窗戶一看,謝冬早已收回目光,往外走了。

常永逸真的長大了。仔細一想,分明對謝冬而言只是幾天的時間,小師弟的心理年齡卻已經可以當自己的叔了……孩子突然成長的感覺來得太猛烈,謝冬心中反而很是惆悵。

幸好,只要他們繼續走下去,眼下的這些年也只不過是慢慢修真路上極微小的一部分。他總會習慣一切,也習慣這變遷本身。

想着之前與何修遠的對話,謝冬心中些微的惆悵逐漸散去了。

但眼前所面對的難題還無法解決。謝冬原本想找魔念問問常永逸所中之毒的問題,如今卻連魔念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要找出魔念根本毫無線索。

最容易的路子斷了,只能再想辦法去找其他的路子。

謝冬坐在自己的書房裏,盤算了一下自己所能利用的人脈,思考誰能帶來幫助。他認識的有權有勢有實力的家夥還真不少,元嬰真人都是好幾個。問題只在于,他應該怎樣請動這些人出手。

靈泉眼已經荒廢,宗門的勢力還不足以入元嬰真人的眼,難道他要交出剛剛找到的靈脈,交出那個秘境的信息嗎?這是不可能的。靈脈在謝冬眼裏已經成為玉宇門重新發展的根基,他只能另尋它物。

片刻的思考與抉擇之後,謝冬從自己的儲物袋裏拿出了一個東西。一個足矣讓元嬰真人意動,玉宇門也承受得起損失的東西。

然後謝冬又花費了一段時間,來進一步研究這個東西。

翌日,謝冬将宗門裏的事情給交代好,又和何修遠一起出了山門。他們這次離開的時候,許多弟子都跟在身後,投注在他們身上的視線充滿擔憂,恨不得拉着他們留下來。謝冬不得不再三表示,他這次不是出的遠門,只是到別的宗門拜訪一下,去去就回,真的去去就回。

至于這次出行的目的地,謝冬思考了一晚,最後決定還是先就近去蓬萊派試試。一則蓬萊派與他的來往确實最多,二則魔念的事情他還是無法不在意,要問問淩宗主那個陣法突然失效的事情。

剛到蓬萊派門口不久,他們兩人便被請了進去。一路引到蓬萊派深處,竟是淩宗主親自會見,也算是特別重視了。

“謝掌門,你出行多年,剛一回來便拜訪我蓬萊派,不知所為何事?”

“遇到了一點棘手的情況,”謝冬也懶得繞彎子,直接便回答道,“或許需要貴派的能人幫忙。”

“哦?”淩宗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沒有記錯,距離你我上次交易,過了約莫二十年。”

這是在提醒謝冬了,三十年還沒到。

“淩宗主,”謝冬的心情頓時十分複雜,“這個約定,你記得當真清楚。”

他早從玉宇門弟子口中得知,當初鄭奕剛欺上門來不久的時候,玉宇門的弟子就求蓬萊派幫過忙。結果淩宗主不僅拒絕,還早早逼着唯一可能自己出手的淩溪閉了關,斷絕了玉宇門從蓬萊派得到任何幫助的可能。畢竟按照約定,如果蓬萊派幫了忙……那玉宇門确實不用再擔憂會不會成為陰陽門的附屬了,因為他們會直接成為蓬萊派的附屬。當時謝冬又不在,這麽大的決定無人能做。

想着對方一直如此淡定地看着玉宇門遭受劫難,謝冬難免有些腹诽,卻也知道對方完全沒錯,畢竟約定就是約定。從頭到尾,蓬萊派沒有無緣無故幫助玉宇門的義務。

“放心吧,當年的那個約定我也沒忘。”謝冬将昨日挑選好的那樣東西擺在石桌之上,“這次我過來,說是需要幫忙,可能不太準确。準确來說,我希望能與貴派達成一個交易。”

那是幾張紙。

淩宗主将那幾張紙拿出來,剛剛掃了兩眼,目光中微微的好奇就變了,變得慎重了許多。

“我那小師弟,在玉宇門這次的劫難裏中了毒,直到此時仍舊受到毒物侵害,下毒之人拿不出能徹底根除毒性的解藥。”謝冬細心留意對方的神色,緩緩說道,“不知這件東西,是否足矣請貴派的能人異士出手,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淩宗主一時間沒有回話,認認真真将這幾張紙仔細看了下去,越看便越是慎重。

這樣的神情就和謝冬所預料的一樣,讓他松了口氣。他知道這東西的分量是絕對足夠的——不可能不夠,這是他從渡劫大能的玉簡中破解出的功法的一部分。

對,只是一部分,眼前的情況還不需要謝冬将整份功法都拿出來。這部分裏記載了一些特殊的小法術,以及吸納運轉靈氣時的特殊法門。如此單獨拿出,學習起來或許有些困難,但價值仍舊是巨大的。

更重要的是,謝冬并不是将這些內容交給蓬萊派,而是分享給蓬萊派。交易達成之後,玉宇門弟子仍舊能夠學習,只是不再壟斷了。這個損失對玉宇門而言是微小的,這個誘惑對蓬萊派而言卻是不可抵抗的。

好半晌,淩宗主終于将視線從紙張上移開,“這都是你的筆跡。”

“那又如何?”謝冬故作詫異地問他,“難道其中有任何錯漏嗎?”

淩宗主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謝冬微笑,“那麽貴派同意這個交易嗎?”

淩宗主又沉默了許久,突然拿着這幾張紙起了身,“我要先拿給另外的人看看。”

謝冬沒料到這出,連忙跟着站起了身,眉頭微微皺起,“淩宗主?”

若說這個交易有那裏對玉宇門不利,那便是兩方實力相差太大。如果對方想要強取豪奪,謝冬是毫無還手之力的。所以謝冬才會最先選擇蓬萊派,他覺得淩宗主的人品還算可以信賴。

淩宗主也确實不會做出那等下作的事情。只是手中的東西太令他驚訝,一下子沒有考慮周全,回過神後才發覺自己的舉動太過突兀,“抱歉,是我唐突了……但茲事體大,我必須得先讓另一個人看看。謝掌門如果放心不下,可以随我走一趟。”

謝冬又慢慢坐了回去,“哪裏會放心不下蓬萊派呢?方才我只是突然之間太過緊張了,淩宗主不必在意。”

淩宗主朝他點了點頭,這才離去了片刻。

而後不過喝了兩口茶的時間,淩宗主便回來了,身後還帶着一個人。

謝冬擡眼看去,等到看清楚淩宗主後面跟的是什麽人,頓時受到了驚吓,差點把嘴裏的茶水給噴出去。

那是一個長得十分纖細的少年,皮膚細膩,發白如雪,渾身修為的波動平平常常、不值一提,就像是個最普通的築基晚輩。

但謝冬偏偏是曾經見過這個少年的,就在某天晚上,就在那個大能渡劫的時候,而且記憶十分深刻。這哪裏是什麽最普通的築基晚輩?這分明是個活生生的、元神期或者大乘期的老怪物!

謝冬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面上卻還勉強保持着平靜,好不容易将嘴裏的茶水給好端端地咽了下去,努力做出一副真的沒認出少年身份的樣子。

可惜裝得太晚,顯得太過蹩腳。

少年發現了謝冬的異樣,擡頭笑着看他,“謝掌門,怎麽了?”

“我只是覺得這位道友面善得很,讓我不由得想起那被毒物所害的師弟。”謝冬看着少年頭頂的白發,心情複雜地道,“他想把頭發染成純白,還和我說白發很酷炫。”

少年聞言沉默了下來。

謝冬心道要遭。他方才太緊張,話題扯得太亂來,說不定已經惹了對方不快。

片刻之後,卻聽少年問他,“難道不酷炫嗎?”

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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