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一間房, 常永逸站在那頭,謝冬坐在這頭, 中間隔着張桌子,上面擺着玉宇門的掌門令。一連許久, 沒有人說話, 氣氛無比尴尬。

半晌之後, 謝冬嘆了一口氣, 将掌門令又往那邊推了推, “幹嘛啊?拿着啊。”

“我不拿這玩意。”常永逸警惕地看着他, “你想幹什麽?你為什麽想要我拿這玩意?”

“別這麽緊張, 只是掌門令而已。”謝冬淡定道, “我雖然是掌門, 但總有在外面跑的時候, 不能叫掌門令總跟着我。所以在宗門裏找個人保管着,免得遺失在外罷了。”

這話聽起來确實很有道理。

謝冬給他擺事實, “像前任掌門, 我們的師父, 他還在的時候,掌門令不就是一直放在宗門裏嗎?如果不是這樣, 他隕落之後想要找人繼任掌門之位, 可就要麻煩多了。”

不提前任掌門還好,一提前任掌門,常永逸就炸了,“什麽意思?難道你怕自己也隕落在外嗎?”

謝冬不說話了, 只是看着他。

“你……”

“常永逸,”謝冬連名帶姓的喊了這三個字,顯出一種認真的态度,“我們必須以防萬一。”

“你究竟想做什麽?”常永逸問他。

“我不想做什麽。現在我最希望的就是能一直安安穩穩,什麽也不要發生。”謝冬道,“然而所謂萬一,就是哪怕一萬個不願意,也要防着或許會發生的事情。你把掌門令拿着吧,只是個保障而已。”

常永逸深吸了一口氣,“只是以防萬一?”

謝冬點頭,“只是以防萬一。”

常永逸雖然還覺得這事極不吉利,但話說到這裏,他也不好再繼續任性下來,只得好好将掌門令給握在了手心。

但剛一握住掌門令,常永逸又覺得不對了,“等等。就算要找個人保管掌門令,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最合适。”

“胡扯。”常永逸清楚得很,此時只要他拿了掌門令,不管謝冬嘴上如何一直說着只是以防萬一,實際上都是個嚴肅的交托,表明着萬一那個萬一真的發生,他常永逸就是下任掌門了,“你為什麽不給大師兄?無論看身份,看地位,還是看實力,他難道不都比我更合适嗎?總不至于你就只知道心疼他吧?”

謝冬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他,“你能想象大師兄掌管這個宗門嗎?”

常永逸想象了一下,打了個哆嗦。

然後他退了一步,“就算不給大師兄,為什麽不給楊萬書?”

“楊長老年紀大了……”

常永逸打斷他,“這不是理由。”

“對,這當然不是理由。”謝冬道,“實際上,如果你想要将掌門令轉交給他,我也是不介意。”

常永逸一愣。

“只要你說服得了他。”謝冬最後這麽說。

什麽意思啊?常永逸有些懵,難道楊萬書會比他還要排斥這個職責嗎?分明這麽多年來楊萬書一直兢兢業業地搭理着宗門,面對這個職責理應也不會太過推脫才對。

既然心裏是這麽想的,常永逸在行動上自然也不會遲疑。

僅僅過了數日,在剛剛感到解藥有效,體內毒性已經解除的時候,常永逸便找到楊萬書,提了手中那掌門令的事情。

結果被楊萬書一口拒絕。

究竟為什麽會拒絕?常永逸還想繼續游說,卻被楊萬書抱着兒子給堵了回去。

因為楊萬書有道侶了,生了個大胖小子,之前還不幸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道。從此往後,已經沒有什麽比老婆孩子熱炕頭更重要了!別說不要掌門令了,楊萬書甚至連門中長老的職務都想要辭掉。

單身人士常永逸感覺受到了強烈的暴擊。

他無言以對,只好歹勸住楊萬書留在了長老之位上,內心默默感慨着謝掌門的神機妙算。

那枚掌門令終究還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常永逸握着這枚掌門令,那感覺就像是握了個燙手山芋,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生怕謝掌門下一刻就要鬧出什麽事來。

然後,什麽事都沒有。

謝掌門安分得很,幾乎每一天都待在宗門裏面,連正常出門的時候都少了,整日裏低調得不得了,就蹲在書房裏琢磨着那套從渡劫大能手中得到的功法。

在此期間,謝冬将這套功法給複制出來了很多份,分發到玉宇門的弟子們手中,人手一套。

這套功法的價值,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能制住掌控意識的快慢,還能調節體內力量的運轉速度。其對實力的增強極大,更涉及許多深刻玄奧的道理,足矣讓人在修道之路上走到很遠。

宗門弟子們如獲至寶,紛紛感慨跟着謝掌門混準沒錯,而後通通埋頭進了對功法的專研之中。

謝冬始終是對這套功法研究得最深人的人。每隔斷時間,他還會在講學堂裏分享自己的經驗,也鼓勵另有心得的弟子同樣站出來分享。

如此一來,不過幾個月,宗門所有弟子在功法的學習上都是突飛猛進。

當然……謝冬也曾經想過,難道那個渡劫大能就特別值得信任嗎?

但他的敵人已經夠多了,每日面對那些假想中的敵人都會心力交卒。這個渡劫大能當然也同樣有可能心懷不軌,但假如真的連這渡劫大能都心懷不軌了,謝冬也就連最後的掙紮之力都沒有了。所以無論是不是真的應該信任對方,他都只能選擇信任。

幸運的是,這段時間逍遙派另有事情。這些大門派又聚在一起,搞什麽比鬥大會,讓顧子旭沒空來為謝冬布更多的局。

這給了謝冬很多餘裕。數個月後,在确認宗門上下對那套功法的修習都已經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所有弟子都已經能夠按照功法初步控制自身意識的快慢之後,謝冬召集了玉宇門所有人,公布了一個消息。

一個理應早就該告訴他們的好消息,“我找到了一條靈脈。”

衆弟子先是震愣,而後忍不住大聲喧嘩起來,克制不住地狂喜亂舞,又感到難以置信,十分困惑謝冬為什麽不早些公布。

謝冬給了他們片刻的時間來消化這條信息,然後才擡了擡手,叫他們安靜下來,“這條靈脈,雖然我早已找到,卻處在一個特殊的地方,想要入駐進去并不容易。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叫你們修習這套功法,一是因為功法确實寶貴,二卻是因為這套功法能幫助我們居住在那個地方,更好地利用這條靈脈。”

在衆弟子希冀的目光之下,謝冬微微一笑,“現在我們已經準備萬全。玉宇門的各位弟子,搬遷吧。我們将搬遷至那條靈脈,開始新的修行之路。”

弟子們歡呼着,雀躍着,欣喜若狂。雖然也有弟子對腳下這片修行了許多年的土地滿懷眷念,但搬遷意味着靈脈,意味着更好的資源,意味着更快的修行,沒有人會看不清應該如何取舍。

在謝冬帶有煽動性的講話之下,沒有人懷疑,玉宇門的搬遷僅僅是為了靈脈。

只有謝冬自己知道,搬遷的目的除了靈脈,還有避世。靈脈所處的位置是一個還未被世人知曉的秘境。那個秘境十分隐蔽,除了那渡劫大能之外應該不會再有人知曉應該如何進入。

玉宇門的所有人都為了搬遷而集結起來,收拾好所有需要攜帶的東西站在廣場上。

謝冬赫然發現,這個數百人的隊伍裏,竟然有着好幾個小孩兒。在謝冬離開的那十幾年裏,結婚生子的絕對不止楊萬書一人。這些在玉宇門誕生的孩子們,大的已經有十幾歲,小到只能被抱在懷裏的也足足有好些個。

謝冬清點着這些孩子的人數,心情莫名就變好了許多。

看到這些孩子,就仿佛看到宗門的未來,充滿希望。

大師兄的那件法寶飛船,也在這幾月內被謝冬不惜花費大量靈石給修好了。玉宇門上下幾百個人,全部裝在這個飛船裏,剛好裝得下,僅僅是稍有些擁擠。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到了謝冬與何修遠最終從秘境離開的那個出入口。

這個出入口的隐秘性自然不如海底深處的那個,但也絕對不會被人輕易發現。

這是在一個懸崖牆壁的半山腰,還被層層疊疊的藤蔓給覆蓋住了。扯開藤蔓之後,還得砸開裏面的一堵山壁,才能看到中間所空出來的一個山洞,就像是一個鼓在山體裏面的氣泡。他們所需要的出入口,正在這氣泡裏面。

法寶飛船停在山洞裏面。飛船裏的人陸續走下來,感受到洞內莫名充斥着的靈氣,全都十分激動。只有其中對靈氣最敏感的那部分玉宇門弟子,才能感知到這些靈氣是從一個看不見的點噴發出來的。

等到所有人都出來之後,何修遠收好飛船,謝冬則讓山壁生長,堵住洞口,将這裏再度掩飾得仿佛空無一物。

他們手拉着手,陸續從這個出入口踏入到秘境之內。

短短數日,原本一直蝸居在那個小山頭的玉宇門,就這麽在整片大陸上消失了。行動太過迅速,沒人知道他們搬到了哪裏。就算是之前一直留意着他們的家夥,也僅僅在一個錯眼間,便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而在玉宇門衆人踏入了秘境之後,他們所有人都和當初謝冬與何修遠第一次來這兒時一樣,很快便感受到了這地方的異樣,無法自由運轉體內的靈氣了。

謝冬對此早有準備,已經以前将所需要的法訣告訴了他們。

短暫的新奇之後,衆弟子陸續進入狀态,紛紛嘗試着這段時間一直學習的功法,努力運轉那到法訣。

速度有快有慢。

快的不過幾個呼吸,便從這種異樣的時間流逝中擺脫出來,看着周圍依舊宛若靜止的同門們啧啧稱奇。

慢的則要花費大半日——在這種地方,就是一年多了。

無法自己運轉功法的孩子們,便由他們的父母來引導到正确的時間中來。在他們的父母能夠自由行動之前,則是謝冬親自給這些還未辟谷的孩子們傳遞養分,省得一不小心把這些孩子給餓死了。

衆人擡着頭,看着眼前郁郁蔥蔥長滿綠樹的靈脈,感受着那撲面而來的充沛靈氣,都是感慨不已,贊嘆不已,幾乎難以相信自己此生竟然還能得到這種享受。

當最慢的那個家夥也終于從快速流逝的時間中擺脫出來時,衆人已經圍繞靈脈造起了一圈建築。這些建築都出奇簡略,甚至連玉宇門以前的那間大殿都沒有,只是一排就地取材的木屋。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極大的喜悅。

靈脈的好處顯而易見。甚至有不少卡在瓶頸許久的弟子,都在踏入此地的那一刻,就地便直接突破了。

謝冬也早已順利突破到了凝元後期,甚至隐隐有了要結金丹的意味。

在這樣的環境下,還有什麽理由不好好修行?完全沒有的。都不需要謝冬再說些什麽,弟子們已經紛紛閉關。

當然,謝冬早已下過命令,所有搬遷至此的弟子都不允許再輕易出去。理由是他們現在還沒有能力守住這個靈脈,只能避免一切有可能洩露靈脈所在位置的情況出現。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對修真之人而言,沒有什麽比更好更快的修行更重要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弟子們一個接一個的突破。

整個玉宇門的實力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的往前邁進着。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沒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情況了。謝冬躺在草地上,感受着迎面吹來的微風,看着滿眼的綠意,想着整個宗門欣欣向榮的現狀,嘴角都忍不住擒起了微笑。

他突然聽到了腳步聲,轉頭一看,是常永逸。

常永逸把懷裏的掌門令拿出來,擺在謝冬眼前晃了晃,長舒了一口氣,“你突然把這玩意交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會發生些什麽。”

“只是讓你保管着罷了。”謝冬笑道,“能出什麽事啊?”

“沒事就好。”常永逸将掌門令遞給他,“既然沒事,這玩意你能不能自己收起來了?”

謝冬看了掌門令片刻,搖了搖頭,“還是需要以防萬一,你繼續拿着吧。”

常永逸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什麽,倒也沒有堅持,很快便皺着眉頭轉身離開了。

謝冬繼續躺在那兒,看着蔚藍的天空,嘴角依舊擒着微笑。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他的笑容之下其實壓着沉沉的憂慮。

又有腳步聲響起來了。

謝冬再度轉頭過去一看,這次卻是何修遠。

何修遠走到謝冬邊上,坐下來,沉默地陪着他一起,吹了好一會兒風。

“掌門師弟,”好半晌後,何修遠開了口,“一切都在變好。”

“是啊,”謝冬微笑,“一切都在變好。”

何修遠低下頭,看着他的雙眼,“既然如此,掌門師弟,你又在憂慮些什麽。”

謝冬一愣,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何修遠将手伸出來,握住謝冬的發顫的手,“已經這麽長時間了。一直以來,你究竟在恐懼些什麽?”

謝冬看了他半晌,最終還是一笑,“害怕這條靈脈被別人發現,我們守不住。”

“不是。”何修遠斬釘截鐵,“不僅僅是這樣。”

他看得出來,絕對不僅僅只是這樣。但謝冬所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麽,他卻不得而知,只希望能從謝冬口中得到答案。

謝冬笑着搖頭,開口想要再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緊得很,十分幹澀,幾乎出不了聲了。

他不想隐瞞大師兄,他希望能有一個人來與他共同分擔這個壓力。

但他又無法在這種時候,真正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對方。

謝冬盯着何修遠看了許久,手上突然使了勁,一把将人給扯了過去。何修遠倒在草地之上,正準備起身,謝冬卻翻身過來,按住了他的肩膀。

對着師兄那雙微微濕潤的唇,謝冬狠狠吻了上去。

像是在确認着什麽,又像是在發洩着什麽。長久以來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将他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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