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相澤消太将太宰留到最後,實在是渲染足了氣氛。除卻先前就見過太宰的幾位,其餘大部分人也陸陸續續想到了“太宰治”名字的出處,在驚疑不定的同時,對他的态度上也多出了“肅然起敬”的成分。
人總是這樣,在沒見到真人之前,很容易通過道聽途說的言論在他身上貼各種各樣的标簽。在太宰治年幼還是津島修治時,無論他再怎麽聰明,在鐵名巧與阿喀琉斯眼中都是需要幫助的孩子;等到上國中,他在同班同學眼中就成了長相帥氣成績優異的無個性;國三之後,那些不認識他的人只當他是思想家與文豪,好像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金口玉言,值得人用紙筆記錄下來。
雄英的課堂裏,那些不熟悉他的學生就是這麽想的。
而認識他的人,譬如綠谷,已經忍不住露出了疲憊的神色,相澤消太不動聲色,卻也有些緊張,而爆豪,他的心中升騰起了異樣的煩躁,理智上知道太宰此人偶爾還能說出點人話,情感上卻分外不爽。
班級視線的中心笑盈盈地站起來,他掃視全班人,綠谷出久感覺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會兒又移開了。
[咦?]
他原本拘謹地蜷縮在椅子上,現在卻稍微舒展了身體。論承受太宰的思想壓迫,放眼日本社會都很少有人比他更有經驗了,次數一多他也有了經驗,知道在說有些話之前,太宰看人的眼神是不帶善意的。
譏诮、嘲弄,在折寺第三年時,他們國文課上學過俄羅斯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說,綠谷出久讀完後想,契诃夫在寫小說時會不會面帶與太宰一樣的笑容,用相同的眼神看人?
時間回到現在,讓綠谷感到奇怪的事,他并沒有從太宰剛才的視線中察覺出惡意的成分,不如說現在的太宰十分和平。
[所以說,太宰同學準備說什麽?]他有點期待,但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太宰站起來,他未語先笑:“我相當喜歡各位的發言,比東大附中的同學們有趣多了。”這句話無疑是招攬仇恨的,話語中居高臨下的成分太多了,綠谷出久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折寺時期,那時太宰只要起身,也是這副模樣。
[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啊。]
“既然各位已經從多方面淺薄地談論了此次事件,我就來談談解決方法好了。”他說,“當然了,只是一個粗略的大體的構想,并沒有完備的計劃。”說是這麽說,但剛才暢所欲言許久,也沒有人敢說自己有解決方法,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把人給震懾住了。
相澤消太都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
“我們現在的社會是二元對立的,如果說是從英雄與敵人的角度來看。”他說,“其實這也算是牢不可破的對立狀态了,如果說是在同一陣營中,有互相牽制的雙方,那麽就會保證他們可以互相監管,但是很可惜,社會上的二元對立中,英雄是站絕對正面,而敵人是站絕對負面的。”他說,“子供向動畫中的世界就是如此,英雄得到褒獎而敵人則會被所有人唾棄。”
“不過,子供向的動畫之所以面對兒童,就是因為其中描述的社會是過于理想化的,而我們的世界并不是這樣。”他說,“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是動畫中的主角,退一步來說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是歐魯邁特,沒有人懷疑英雄,沒有人去看他們做的是對還是不對,很容易滋生出新的問題,道德感并沒有高過普通人的英雄放任自己的欲望,用名聲來攫取不應該得到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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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出了非常誅心的話:“不用反駁我,在場的各位中有誰能說自己是永遠為了別人而行動的聖人嗎?”聲音輕柔,內容卻像是刀子。
“所以,真正意義上比較好的存在形式是三方的,就像是圖像中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建構圖形一樣,在現有的基礎上應該增添監察機構。”他說,“有關這部分的話我就不接着拓展延伸了,說到底我曾經也在簽售會上發表過類似的言論,真要感興趣的話就去看看吧。”
“我今天想提出來的,是除此之外的另外一件事。”他話鋒一轉,“是基于大山潛幸、芽英志而産生的新的思考。”
[大山潛幸,是樹理事件中的受害人之一。]今天早上披露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綠谷很容易從記憶的海洋中搜索出了這人的名字,還有他做過的事。
按照小說中的說法,他原本是樹理英五郎手下的一把刀,不過刀反噬了,劃傷主人。
“以芽英志為例,在他與英雄騎士合作,于九州活動的幾年中,九州的犯罪率降到了最低。”他說,“有多少人知道原因嗎?”
在接到了相澤消太允許的眼神之後,麗日禦茶子回答說:“因為他與九州當地的敵人有聯系。”她補充說明,“當地的敵人服從于芽英志的權威,除了一些與他不相幹的人外,其他敵人受他約束,只在需要的時候犯罪。”
“賓果。”太宰輕聲說,“敵人約束敵人,随後城市的犯罪率下降,幅度甚至超過了英雄活躍時期。這也就是說,如果敵人擰成了一個整體,分散的犯罪分子得到了收容,那麽他們進行的活動就是可以控制的。”
聽到這裏,在場人中掌握了最多資訊,并且最為年長的相澤消太也忍不住插話了,他說:“你是在講,黑道。”
黑道這個詞彙對綠谷出久這一世代的年輕人來說十分陌生,從個性陸陸續續出現到現在穩定的年限中,他們已經被英雄還有敵人打得支離破碎。原因有很多,新力量給群體帶來的沖擊,老派俠義之風并不能得到施展,原本在道上最會打架最有威望的人個性卻不是很強,被下屬打敗等等等等……
總之,到了這個時代,黑道已經銷聲匿跡了。
“黑道、黑幫、黑社會,無論用什麽名字稱呼也好,他們做的事情都是差不多的,”太宰說,“并不是所有敵人一開始就是敵人,如果真看的話,發現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被社會抛棄的人,黑道也差不多,成績并不好,打架卻很厲害,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不良少年……這樣的人、被主流社會抛棄的人其實是很容易被煽動的,一旦有個人站出來,扯着大義的旗子,便能在極快的時間內形成小團體,将零散的能力低下的敵人收在一起。”
“由龐大的敵人團體管束零散的小敵人,社會自然會獲得平靜。”
“等等。”有同學發現了其中的問題,“那麽龐大的敵人團體,你之前說他們是因為被社會抛棄了,找不到工作所以才開始當敵人的對吧。”
“既然都當敵人了,聚集在一起難道不會犯下更大的罪行嗎?”
“并不會哦。”太宰愉快極了,“因為不管是什麽樣的罪犯,他們都是人類,都有家庭,也需要通過金錢維生,就像是過去的山口組,他們負責了整個東京的垃圾分類處理,一旦敵人形成大團體,合格的政府也會與他們進行交涉,給他們得以謀生的工作。”他頓了一下,“至于那些以犯罪為目的,真正具有反社會人格的敵人則會受到敵人團體以及英雄的雙重打壓,有了正當職業的‘敵人’并不會希望自己的生活規律被打破,回到被社會排擠在外的狀态。”
“社會無論怎樣發展,最後都是殊途同歸,即使是人人都擁有個性的社會也是一樣的。”這是太宰的總結詞,“我相信不久以後的将來,等到英雄與敵人身上的光輝還有有色眼鏡開始褪色,國家依舊會變成矇昧時代以前的結構。”
“與現在相比,那時候的結構要合理得多。”
“叮鈴鈴鈴鈴——”下課鈴聲響了,鈴聲差點蓋過了太宰的嗓音,但是絕大多數凝神屏息聽他說話的人,都捕捉到了太宰的最後一句話。
“歐魯邁特是真正的英雄,但是,他所費力支撐起來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畸形的。”
“在培養出更過優秀英雄的同時,這個時代真正需要的,是結構改革。”
……
“怎麽樣?”根津校長對其他教師問道。
為了确保 學生們的安全,學校在公共場合設立攝像頭,這在開學第一天就跟學生們交待過,有的攝像頭是在教室,有的則是在走廊過道上。
相澤消太上完課之後,這堂課的內容被專門從冗長的攝像記錄中挑出來,制作成了紀錄片。
感謝攝像頭的清晰度以及音質,太宰的話,同學們的話,都被捕捉下來,包括其他人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
“老實說,很震撼。”說這句話的并不是別人,而是相澤消太,他将短片看了無數次,“人想要接受現有的理念是很容易的,但是對社會進行思考分析,參考過往的歷史,?繹出改進的方案,卻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他說,“尤其現在還不是戰争年代,能夠說出以上的話,只能證明太宰是天生的思想家。”
“但是——”有英雄提出了不同意見,“思想家之所以是思想家,是因為他們提出的僅僅是思想,即便是實踐都要到幾十年以後。”他指着屏幕,“這孩子說的是不錯,甚至可以說很正确,但我們如何說服政府的人成立監察機構,又怎樣從滿社會撒野的敵人中找到一個能夠組建團地,把其他人擰成一團的對象?敵聯盟嗎?”他說了個冷笑話,“我不覺得他們有道義。”
從這人開始,英雄們被分外兩派,然而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是理想主義者,認為太宰的話雖然很對,但是對現在的社會來說,想要實行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然而……
相澤消太陷入了沉默,并非覺得不能實現,相反,正是因為他對太宰有淺薄的了解,才認為他在說出這番話時,背後是有深意的的。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推導出必然的結果,而太宰治,目前為止,在他荒誕不經游戲人間的舉動之下,卻透着某種深意。
仿佛人世間的那些難題對他來說都是一眼就能看透的薄白紙,而相澤消太隐約察覺,從他暴露自己個性的那一刻起,一張碩大的網,就已經開始編織,并且将所有的英雄、敵人、在這個社會中生活着的普通市民,都罩了進去。
[他不會是想建立起所謂的三方克制體系吧?]
下一個問題。
[他想花多長時間,建立起這個體系?]
“橡皮頭、橡皮頭。”有人不斷喊着相澤消太的名字,終于将他從思考的海洋中拽出來了,擡起頭,發現放映室中的人只有寥寥幾個,根津校長還沒有離開,霍克斯是正還喊自己的人,歐魯邁特也陷入了思考,也不知道想了什麽,思考着思考着就變成了使用個性的形态,沒有人打擾他。
霍克斯壓低聲音,他略帶些煩躁地扒拉着自己的頭發:“我覺得不太對勁。”他說,“從九州開始,我們就被那小鬼牽着鼻子走,你說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相澤消太沉默了:“我不知道。”
“就目前看來,我們只能觀望。”
“觀望嗎?”小小的鼠類借用他身姿靈巧的特點,出現在了兩人的身後,他擡起肉墊子說,“我倒是認為,如果太宰同學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是位非常優秀非常聰明的同學的話,他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他說,“請幫我通知其他老師,我明天不來上班,相澤君。”根津校長說,“我與東大附中的上杉校長有場茶會。”
……
同市內,晚上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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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