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月上樹梢,夜幕如同被人潑了一層厚重的濃墨,黑沉沉的,街道的兩邊樹影婆娑,遠處偶爾會傳來幾聲犬吠。
西郊的警局地處偏僻,因此一路上沒有一輛出租車經過。
嚴祈辰是從機場趕過來的,由于當時心煩意冗,他就忘了在下車時叫出租車師傅等自己。他晚上七點下的飛機,才剛開機手機就響了,對方像是算好了時間,掐着點打過來。
無疑這通電話令他十分不快,其中不單單因為那是溫絡打來的,更主要的是電話那端溫絡的口氣,半是試探半是得意,仿佛終于找到了他的弱點,心裏似是在醞釀着什麽把戲。
溫絡告訴他,你樓上那小姑娘不知怎的被抓進去了,也不知道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能犯什麽法,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嚴祈辰那時心突突地跳了好幾下,但旋即就恢複了冷靜。他很清楚溫絡的為人,這只老狐貍會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就是想看看他的反應,他若是去保釋沈輕岚,就正中了溫絡的下懷,往後溫洛必定會一逮着機會就拿沈輕岚要挾他。
溫洛最後還友情透漏了下沈輕岚所在的派出所的位置,嚴祈辰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按下了結束鍵。然而他招手坐進出租車後,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地報出了溫絡給他的那一串地址。
有時候安靜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沈輕岚本來在思考嚴祈辰是怎麽得知她進了警局,自己又應該怎麽去解釋這件事,但嚴祈辰只是沉默地走着,眉頭微蹙,似乎在想什麽很不開心的事,完全沒有要問她的意思,又或者是他并不關心她為什麽會進來。
沈輕岚覺得,嚴祈辰對她的态度簡直可以用一句歌詞來形容:像霧像雨又像風,忽冷忽熱的。和他在一起,她就像再坐過上車,忽上忽下,一顆心完全沒有着落。
這樣陰沉冷漠的嚴祈辰,讓沈輕岚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害怕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她發現自從那次被他狠狠甩開手之後,他們的關系又恢複到了從前,她在他面前又和曾經一樣,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惹怒了他。
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約莫走了半個多小時,周遭才漸漸有了人煙。
沈輕岚從下午到現在,滴水未進,胃也空得唱起了此起彼伏的“空城計”。她一眼就瞧見不遠的地方有家糕點鋪,生意十分興隆,外面站着許多顧客,大部分都是些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沈輕岚習慣性地看了下時間,九點鐘,正是學生晚自習結束的時候。
如果要買糕點,估計得排好長時間的隊伍,沈輕岚不大好意思讓嚴祈辰等自己太久,但是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除了那家糕點鋪,周圍幾乎全是些汽車修理店,而且迎面吹來的風時不時夾帶着點心特有的香氣,那誘人的氣味不斷萦繞在她的鼻息間,讓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好幾次口水。
“嚴先生,我們去那家糕點鋪買些吃的吧?”沈輕岚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嚴祈辰,只要他稍微露出不快的神色,她就讓他先回去。公交車站就在附近,他們回家很方便。
還好,嚴祈辰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淡淡開口:“走吧。”
兩人一起走到對面的糕點鋪,沈輕岚讓嚴祈辰站在旁邊等她,自己排隊去了。
等待往往是漫長無聊的過程,排在沈輕岚前面的幾名女高中生本在百無聊賴地玩手機,結果其中一名女生不經意回頭看到了沈輕岚和嚴祈辰,就忍不住示意她的同學往後看。
這個年紀的女孩或多或少都對愛情充滿了向往,她們一臉興奮地盯着嚴祈辰,竊竊私語,接着女生甲就上下打量了沈輕岚一番,壓低聲音問道:“他們是男女朋友關系嗎?”
“怎麽可能!”女生乙不屑地回答,沈輕岚感覺她似乎用一種近似鄙夷的眼神掃了自己一眼,果然,她又聽到女生乙說:“哪個男的會讓自己的女朋友排隊買東西的?這種事情不都是由男生來嗎?我看啊,十之□□是這個女孩子在倒追那男的,我估計那男的對這女都是愛理不理的,呵,熱臉貼人的冷屁股!”
嚴祈辰明顯感覺沈輕岚身子一僵。
沈輕有點生氣,但只是咬着嘴唇,沒有反駁,畢竟,她說的都是事實。
二十幾分鐘後,總算輪到沈輕岚,那幾名女高中生買好糕點走出了一小段路,終是又折了回來,走到嚴祈辰面前紅着臉道:“哥哥,可以給我們你的聯系方式嗎?”
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應該正值最動人的年紀,校服包裹下的身體已經隐隐呈現出女性優美的曲線,皮膚又水嫩得仿若能掐出水來,對于大多數男性來說,這絕對是很難抗拒的誘惑。
嚴祈辰眉頭緊皺,想到之前女生乙說的那一席話,目光愈發陰冷。若幹秒後,他輕啓薄唇,不帶有一絲的感情、色彩:“走開。”
女生們皆是一愣,反應最快的女生乙憤憤不平地罵道:“拽什麽拽啊?不給就不給,需要這麽說話嗎?”說完,她就拉着同學離開了,走之前還故意大聲嘟囔了一句:“真是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
嚴祈辰不甚在意,只是望着接過點心、朝店員致謝的沈輕岚,竟有些移不開眼。
沈輕岚正在等店員找零錢,明亮的白熾燈光落在她那張淺笑着的臉上,襯得那肌膚愈發得白皙通透,就像是純潔透明的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光輝。
嚴祈辰曾近距離地看過沈輕岚,她的皮膚十分纖薄,表面透着一根根青色的血管,恍惚中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裏面流動的溫熱的血液,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某些美好而易碎的生物。
他想,沈輕岚和他其實是兩種極端的人,她簡單善良,陽光開朗,看待絕大多數事物,她最開始的動機都是積極樂觀的,可他不是,剝開華麗高貴的外殼,他靈魂深處的東西,實則是陰暗污穢的。
嚴祈辰明白,沈輕岚對他是有誤會的,假若有一天她意識到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個樣子,她還會喜歡他嗎?
到了單元樓,嚴祈辰本要開門進屋,沈輕岚卻突然叫住了他,臉上寫滿了複雜躊躇的神色。
說實話,沈輕岚有時候更希望嚴祈辰能給她一個痛快,省得她在這裏猜來猜去,卻又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究竟……”沈輕岚頓了頓,終是話鋒一轉,問道:“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好嗎?”她本來是想問他,究竟對她是什麽想法,可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有時候離真相就僅僅一步之遙,但最後人很可能會選擇逃避,因為他們恐懼那個否定的答案,恐懼萬念俱灰的感覺。
沈輕岚想,再等等吧,也許這個問題連嚴祈辰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嚴祈辰點點頭,接着關上了房門。
第二天。
沈輕岚分別敷了補水和美白的面膜,敷完後膚色果然提亮了好幾度。
将剩餘的精華洗掉,沈輕岚又塗了些柔膚水和乳液,她并沒有化妝,只是擦了一層蜜粉,白皙的皮膚愈發顯得吹彈可破。
其實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沈輕岚不确定嚴祈辰昨天答應的時候知不知道今天是個特殊的節日,不過早上他們晨練結束後,嚴祈辰和她說自己已經在西餐廳訂好了位置,沈輕岚那時挺驚喜的,忙說傍晚六點的時候會下樓找他。
心裏泛起一股羞澀的甜蜜,沈輕岚換上一件甜美風的粉色手工釘花連衣裙,對着鏡子照了好久後,才滿意地拎起包準備出門。
她真的無比期待這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
這時恰巧門鈴響了起來,緊接着門外就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重物撞擊在了門上。沈輕岚疑惑地看了眼貓眼,外面什麽人都沒有。她不禁有些緊張,卻還是鼓起勇氣拉開了保險。
随着門被打開,一個人的身體就這樣倒了進來,壓在了沈輕岚的身上。
“曉央?你怎麽了?”沈輕岚張皇失措地扶着陳曉央,只見她渾身都是傷口,臉上甚至還有深紅色的巴掌印,看起來觸目驚心。
“快帶我走!我爸爸快找來了!”陳曉央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她頭發淩亂,衣服還破了好幾個地方,就像是與誰打過架。
沈輕岚明白現在不是慌張的時候,趕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半抱着沈輕岚下了樓。
沈輕岚本來是想去找嚴祈辰幫忙的,結果在要走出樓梯口時,陳曉央出聲阻止了她:“別走前門,走後門。”
她們從後門走了出來,運氣還不錯,正好有一輛出租車經過身邊。
沈輕岚趕緊招手攔住,剛打開車門,就聽到身後響起一道沙啞憔悴的聲音:“輕岚。”
沈輕岚轉過頭,沒想到居然是歐陽逸涵。她也沒空理他,将陳曉央小心地塞進車後座後,自己也坐了進去。
出人意料的,歐陽逸涵竟也坐進了副駕駛座。
沈輕岚實在沒有精力應付這個男人,就對司機說了句“省立醫院”。
陳曉央蜷縮在沙發椅上,也許颠婆的路牽動了身上的傷口,讓她痛得倒抽了好幾口的涼氣。“不能去醫院,尤其是大醫院,我爸爸很快就會找到我的。”
“那去哪裏?你這樣子……”沈輕岚望着傷痕累累的她,眼裏濕了一片。
“去酒店,我認識一名外科醫生,可以讓他過來看看。”坐在前面的歐陽逸涵回道。
“聽他的吧……”陳曉央可能真的太累了,只是虛弱地将腦袋靠在沈輕岚的大腿上,不再說話。不然若是以往,她一定會發揮她的毒舌本事,将歐陽逸涵罵得體無完膚。
車子終于在一家酒店門口停下,沈輕岚怕被陳爸爸查到,就用歐陽逸涵的身份證開了房間,而歐陽逸涵沒有撒謊,果真叫來了一名外科醫生,為陳曉央的傷口進行消毒和包紮。
沈輕岚可以猜到陳曉央和她的父親為什麽會鬧成這樣,她想了想,将自己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拿給歐陽逸涵,請求他盡量将K市所有的酒店都開一間房,興許能迷惑到陳爸爸,能再拖上一些時間。
歐陽逸涵回來的時候,陳曉央正好睡着了。這間酒店設施很好,每個房間都配備着陽臺。
沈輕岚和歐陽逸涵走到陽臺外面,拉上陽臺上的門,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歐陽逸涵卻是轉移話題,指了指屋內的陳曉央。“怎麽回事?”
沈輕岚自是不願意說。
陳爸爸在陳媽媽剛離開的那會兒,經常喝醉酒毆打陳曉央,但那樣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太久,很快他就重新振作起來,努力做生意賺錢。
平心而論,陳爸爸對陳曉央是極好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陳曉央若是不聽他的話,他怒極攻心了就會動手打她,而陳曉央似乎也遺傳到了陳爸爸的火爆脾氣,總是不肯做出退步,因此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
至于這一次,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應該與方墨彥有關。
沈輕岚可以理解陳爸爸,哪一個父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殘疾人?但她又着實不敢茍同沈爸爸的家暴。
想到陳曉央身上的傷口,沈輕岚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見沈輕岚沉默,歐陽逸涵也不再好奇陳曉央的事,只是深深地注視着沈輕岚,吶吶道:“輕岚,你知不知道我這陣子過得有多痛苦,芷蕥她……”
沈輕岚冷冷地望着歐陽逸涵,沒有說話。
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對待愛情的态度也是迥然不同的。他們有的會躊躇不前,比如當初她的表姐;有的則會不顧一切,比如現在的陳曉央;有的,卻是散漫的,比如歐陽逸涵當時已經有了她,卻仍是去招惹藍芷蕥;有的,又是軟弱的,比如歐陽逸涵屈服于他的父母,選擇了藍芷蕥。
沈輕岚估計,藍芷蕥會這麽打壓她,那麽肯定也會打壓歐陽逸涵一家,甚至可能更甚。她雖然讨厭藍芷蕥,但卻絕不會因為這而同情歐陽逸涵,畢竟這一切都是歐陽逸涵咎由自取,還連累得她焦頭爛額。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的歐陽逸涵,又自言自語道:“這樣也好,至少讓我的父母充分認識到藍芷蕥的可怕,就不會再想着我娶她了……”
沈輕岚深深地吸了口氣,趴在欄杆上俯瞰樓下,見酒店門口時不時有一對對情侶經過,才驀地想起,自己和嚴祈辰約好六點鐘去西餐廳吃飯,可是現在已經快八點了!
沈輕岚趕緊掏出手機要撥打嚴祈辰的電話,卻苦笑地發覺她竟然連嚴祈辰的聯絡方式都沒有。
“你有嚴先生的電話嗎?”
沈輕岚終于開口和自己說話了,可是開口卻是問另一個男人電話號碼。歐陽逸涵心裏堵得慌,實話實說道:“我還真沒有,芷蕥有。”
沈輕岚無可奈何地收起手機,對歐陽逸涵下了逐客令。
守在陳曉央的床頭,沈輕岚今天晚上自然得陪着陳曉央。她想,明天回去之後嚴祈辰向解釋一下,嚴祈辰一定會理解她的。
時間向前推移一個小時。
嚴家。
嚴祈辰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淺色的毛衣,搭了一件休閑的馬甲,因為這樣穿他的氣質會柔和不少。他早早地坐在客廳裏等沈輕岚,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針也從“6”這個數字,慢慢地滑到“6”和“7”的中間,門外也一點動靜都沒有。
嚴祈辰聽着牆上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臉色一層層地黑了下去。
直到天完全暗了下來,門鈴才響起,嚴祈辰的臉色終于放緩,但門外的人不是沈輕岚,而是溫絡。
“外甥,我剛看到樓上那小姑娘和藍總的女婿,不,前女婿,一起坐上出租車離開了,她不是正在追你嗎?”溫絡挺不待見嚴祈辰的,所以不免有些幸災樂禍地盯着嚴祈辰,似乎生怕自己漏掉了嚴祈辰傷心的表情。
他雖然不算了解這個外甥,但既然嚴祈辰昨天去保釋沈輕岚了,那麽他就确定沈輕岚對嚴祈辰來說是特殊的存在。
嚴祈辰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素來波瀾不驚的眸子裏迸發出了憤怒的火光。他知道溫絡想看自己笑話,但這種事溫絡是不會胡說八道的。
溫絡錯愕之後笑得極開心,因為他第一次看見嚴祈辰這麽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情緒,終于,他這個外甥也不是無堅不摧了。
或許是溫絡的笑聲刺激到了嚴祈辰,嚴祈辰突然一手揪起溫絡的領子,用力地将他按在牆上。
溫絡這才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再也笑不出來了。就在他以為他要死在嚴祈辰的手裏時,嚴祈辰居然一拳狠狠砸在了他腦袋旁邊的牆上,那震耳欲聾的聲音震得他頭昏眼花,心髒也似是要跳出了喉嚨口,仿若剛剛死過了一回。
嚴祈辰重重地喘着粗氣,胸口像是有個地方被一股巨力拉扯,疼痛難忍……
沈輕岚忘了,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是從西方傳到中國的,嚴祈辰從小在國外長大,他的父母每年又都會在這一天去外面過二人世界,他怎麽會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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