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徐啓墨眼眶越來越紅,在沙發上驟然調轉了身子,如同一只鴕鳥般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裏。
明亭在原位安靜地等待着徐啓墨乍然而起的情緒的平複,沒有上前勸解,亦沒有再加訓斥,不言不語,彷佛對徐啓墨的一切舉動都早有準備,對他心裏的所有澎湃浪潮都了然于心。
直到看到他的學生肩膀的顫抖漸漸止了,明亭沉着開口:“去我卧房,把書桌裏的戒尺取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徐啓墨的手正伸出去夠茶幾上的一盒紙巾,明亭的話剛一傳入耳,徐啓墨整個人登時成了石化狀。
明亭向前探身,夠到那盒紙巾,從從容容地把盒子遞到石頭人手裏:“怎麽了?”
石化的徐啓墨一瞬間腦子裏充滿了髒話,他費力地嚼了嚼明亭話裏的意思,“嘎嘣”一聲把那句話生生咽到肚子裏,再把一字一句從嘴巴裏幹巴巴地擠出來:“別,別了吧……我,我,我知道錯了……”
明亭沒有說話,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徐啓墨,眼裏的平和甚至讓徐啓墨有一度認為明亭是在跟他好聲好氣地商量。徐啓墨站起來,頂着明亭關懷的目光擤完了鼻涕,扔完了垃圾,五秒鐘之後,終于硬着頭皮一頭沖進了書房裏,還順手關上了門。
徐啓墨掏出手機,在極度癫狂的心情下運指如飛。
【啓墨】:我的新文有啥不對勁的地方嗎???!!!快!給我挑點茬出來!!
【小馬甲】:大大你是不是瓶頸了?這是怎麽了?
【小粉紅】:明明就寫得很好啊?這怎麽強行挑嘛……
【吃貓的魚】:……我總感覺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酒壺發呆】:看來不是我一個人這麽覺得,樓上+1。
【吃貓的魚】:抱緊樓上!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還有再看見這一幕的一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寒亭大大我愛你!!
…………………………
徐啓墨一目十行地掃着群裏的表情包和幸災樂禍的哈哈哈,好不容易找到幾條認真總結的回複,正欲哭無淚絮絮叨叨地念着,書房的敲門聲便如平地一聲驚雷般在徐啓墨耳邊炸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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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亭的聲音隔着門板好整以暇地傳進來:“我書房的門可以開一下了嗎?”
“不!!不能!”徐啓墨慘叫了一聲,兵荒馬亂中想把手機揣進兜裏,然而口袋太緊了,一時還沒有來得及塞進去,那廂明亭就已經推門進來了。
于是明亭就親眼見證了那手機“咚”地一聲落在書桌臺面上,摔得屏幕和後蓋分離的全過程。
徐啓墨看起來又要哭了:“老師……”
明亭蹙了蹙眉,沒什麽表情地,冷若冰霜地一步一步走過來。
那步子好似是慢動作,每邁一步,徐啓墨的頭皮就一陣發麻,等到明亭幾步邁到他身邊,那股攜着無可抗拒威壓的窒息感幾乎要将徐啓墨壓垮了。
無視了旁邊已經被按了暫停鍵的徐啓墨,明亭略低了頭拾起書桌上的手機,把後蓋按回去,垂着眼按了開機鍵,問:“戒尺呢?”
在這一刻,徐啓墨所有的膽氣全部飛走,站在明亭身邊手足無措,似仍是那個幾年前懵懵懂懂的傻小子。毫無成就,缺乏自信,在極度自卑與極度自大中徘徊,在痛不欲生的戒尺下被逼迫着一次又一次更正自己的錯誤,為自己怠慢和輕懈付出代價……
徐啓墨當然怕,剛才挨的一頓皮帶讓他現在都覺得如同身處地獄,他挨不過第二頓回鍋炒肉般的戒尺了。
但是他又不敢反抗來自明亭的命令,于是徐啓墨用慢動作打開書桌抽屜,取出了那柄莊正而沉重的檀木戒尺。磨磨蹭蹭地在手裏捏着,遞給明亭。
明亭伸手來接,戒尺那一頭徐啓墨卻捏得極緊不放手,明亭便笑了,眼風掃過面前人緊張的臉,只道:“你這會兒不放手,過會便是哭着求我,我也不會接的。”
徐啓墨駭得臉一白,如扔燙手山芋般地把戒尺扔到明亭手上,沉默着站着,抿着嘴,低着頭。
明亭持着戒尺的一端,抵着桌面:“我沒有要打你。”
嘎?
“讓你拿戒尺的這段時間,你想了些什麽”
“……”徐啓墨看了一眼明亭的表情,看不出什麽端倪,嗫嚅道,“我,我不好意思說。”
“那我替你說,”戒尺在桌面上一點,放下了,明亭深深地望他,“在想你的文有哪些地方寫得敷衍,在想你的狀态與之前相比有哪些不同,在想是否真的要重新折回來撿起筆。”
徐啓墨喉嚨幹渴,腦袋裏被各種各樣的東西塞滿,呆呆地望着桌上那柄曾經懸在他頭上、讓他曾經痛不欲生又無法逃避的戒尺。
這幾年來,他不曾再嘗過那種戒尺落在皮肉上的撕心裂肺的捶楚,但當午夜夢回,在不開燈的房間裏對着電腦一夜一夜呆坐的時候,當他想要寫些什麽,卻感覺到靈感和寫作的狀态如漏沙般從他指尖消逝的時候,當看見後起之秀摘過曾經屬于他的桂冠的時候……他的确逃過了來自明亭的戒尺,但漸漸灼熱的文火一刻未歇,近乎于把心髒放在火上活煎的疼痛,不比挨戒尺好過。
“我從前真的很怕您打我,”徐啓墨艱難地開口,把梗在嗓子眼裏的字句斟酌着吐出來,“我追趕過您,也模仿過您,我不敢相信我真的成為了您的學生,于是我逼着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在這條路上做出成就,來告訴大家您的選擇沒有錯。但是我越寫,越容易拿自己,和您,和別的人作比較,當初的那股熱情和沖勁燒過,留下來的都是懷疑和否定的餘燼。我覺得我到底還是因為沒有才能,不靠迎合大衆我便無法得到肯定和自信,導致後來的一段路我都是以他人的贊美為養分才撐下來的,我對這種飄飄然的狀态很是心虛,所以我逃避您的責打和質問。”
“後來我發現,”徐啓墨苦笑了一聲,“我的寫作生活沒有了您,我也并沒有好過到哪裏去。真正給我施加壓力的并不是您,我逃到哪裏都沒有用。”
徐啓墨在一片狂亂的心跳裏穩着呼吸:“寫作讓我嘗遍了痛苦,但我現在還是站在這裏,是因為我無路可走,是因為我終于想清楚,我熱愛這條能實現我一切願望的道路。我別無成就,只有寫東西的時候覺得自己仍有價值,我為我的逃避感到羞恥而抱歉,希望老師,不要對我失望。”
明亭望着這個曾經出走,最終仍是站在他跟前,用擲地有聲的決心向他坦誠的學生,微微有些出神。
是否他也曾經逃離過他摯愛的事物,又是如何直面自己的內心,如何再歸來……時間太久太遠,他已是有些記不清了。
“老師?”徐啓墨用有些疑惑的語氣喚他。
明亭回過神,笑笑,伸手拉開抽屜,拿起桌上的那把戒尺:“歡迎回來,還有——”
厚重的木質在徐啓墨的眼中碰撞進抽屜,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這把戒尺永遠留在這裏。”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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