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埃迪覺得自己被碰瓷了。

下午在街頭意外撞見了瘋馬鬧事, 他出手救下了幾個吓傻了的小孩兒——本來就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

但是,除了那幾個傻兮兮的小孩兒,他還順帶救了的還有個一看就知道是想馴服瘋馬、但明顯把自己高估了的小子。

就事實而論, 埃迪對丁點大的小孩子的耐心算是最多的, 其次是柔弱的女性。超過了十歲,在這個時代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少年并不在需要特意關照的範圍之內。

所以他也沒怎麽搭理那小子, 被“挑戰”的事情轉過背就忘了。

問題大概就出在這裏吧。

把街頭發生的意外抛在腦後, 接下來埃迪便按照事先的計劃, 四處轉了轉, 找到了一家稍微不那麽破爛的旅店。

他在那兒休息了一會兒, 還未等到晚上的飯點,就被意外之人找上了門。

一個自稱是什麽什麽将軍的家夥不知怎麽就找了過來,不好意思,名字太奇怪了他懶得記,只是覺得這來這麽突然很奇怪,才聽了聽他想說什麽。

這一聽,內容就非常有趣了。

埃迪被邀請前往皇宮,邀請他的人竟然是這個國家的國王, 用當地的稱呼來說, 也就是“法老”。

他昨天才千裏迢迢而來踏入國境, 只在一路上了解到這裏的繁華富饒, 對具體一些的信息,比如法老是個如何不得了的稱呼,不單是一國之主這種事情還一無所知。

這也是相當奇怪的地方, 昨天才來到埃及,今天才打算在這座城市暫且駐足的他,法老是怎麽知道的?

疑惑是疑惑。

但是——他壓根不打算追問。

不管這個邀請背後的用意如何,埃迪聽完對方的話後,便無所謂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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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

那個名字太長的将軍愣了一愣,顯然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

而且更沒想到,這個受到至高無上的法老的親自邀請的異國人态度竟然如此傲慢,當下想要發作。

然而,在他眉頭一擠,略帶倨傲地想要說話之時,埃迪正好站了起來。

之前坐着還看不出來,起身之後,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就如一座無可翻越的高山屹立在面前,讓人一眼看來就不禁心生退意。

最可怕的,是這個男人的眼神。

将軍被一道不帶任何情緒的視線掃過,只覺得渾身突然冰涼,頓時間不敢與男人對視,斥責自然更是不可能了。

“皇宮麽,聽着倒是不錯,我就去看看吧。”埃迪說。

他随手拿起丢在一旁的鬥篷,重新披在了身上,再度遮住了這裏的人從未見過的古怪的裝束,只從鬥篷間未合攏的縫隙露出些許深黑的顏色,跟自然垂落的銀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既然有人來請,那他肯定要去啊,去了,背後的用意到時候自然就知曉了。

于是,埃迪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被迎接進了皇宮。

他對皇宮的華麗沒有任何興趣,頂多随意地看了幾眼,稱贊這裏面還挺大。

然後,他就見到了法老。

法老對他的态度也讓他稍微奇怪了一下。

太客氣了。

也太小心翼翼了。

頗有一種,“我知道你很不得了但我要假裝不知道來和你套套近乎”的感覺。

對埃迪來說,對方持這樣的态度不會讓他有任何不适應,如果鼻子眼睛翹上天也沒關系,後面肯定很快就會改變态度,這一點他完全不擔心。

對方在努力裝,那他也配合配合,表面還是很不以為然的。

法老為他大設宴席,突如其來的大陣勢讓所有不知情的人大吃一驚,不明白究竟有哪位貴客到來。

宴席上,有單獨的位于高處的王座的法老特意走了下來,和被款待的客人平起平坐——這又讓看到這一幕的侍人官員等等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但對這些人而已,驚恐是驚恐,出言勸阻是萬萬不可能的。

因為在這個國家,法老就是天空之上的日月星辰,人們都是地底的塵埃,永遠只能埋下頭,接受法老的光輝的照拂。法老的意願不能質疑,只能無條件得到滿足。

于是,所有人都望着往常極有威嚴的法老塞提和來歷不明的異國人“談笑風生”,一時間除了說話聲,宴席間連杯盞磕碰的響動都未曾有。

表面看着他們談得很是愉快——埃迪倒是不客氣地吃吃喝喝,确實很愉快,法老愉不愉快就不知道了。

等到埃迪吃得差不多,快要失去耐煩心的時候,欲蓋彌彰的對話終于到達了尾聲。

法老:“餘聽聞你是從異國而來的勇士,不知勇士打算在這裏逗留多久?”

埃迪:“唔,大概一兩……”

法老(迅速接口):“一兩年?那就太好了!”

埃迪:“呃。”

法老似乎就等着他說出這半句話,醞釀了很久的臺詞也就可以更加順暢地說出口。

原來,法老有一子,名為奧茲曼迪亞斯,年輕氣盛,很需要一位頂尖的武術老師來磋磨磋磨他的性子。

法老為他尋師許久,遲遲找不到合适的人選,今天偶然間聽說了有這麽一位能夠以一人之力馴服神駿的勇士——好,什麽都別說了,就決定是這個人了!

“說來忏愧,今天正好被你救下的那個魯莽的孩子,正是奧茲曼迪亞斯。”法老很欣慰地道,同時,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埃迪:“這就是緣分啊!那孩子如果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成為了老師,肯定會非常高興。”

“異國的勇士啊,你願意接受餘最真誠的感謝和厚待嗎?”

埃迪:“……”

我去,感情鋪墊了這麽多,就在這裏候着我了?

如果是正常人,受了這麽多恭維,吃了這麽多山珍海味,法老的态度還這麽真誠,就算心裏不願也很難開口拒絕。

然而埃迪并不是正常人。

他要是不樂意,誰也不能勉強他,哪怕給法老做飯的廚子手藝還真的不錯,各種合他的心意,擺到面前的酒也真的很好喝——

埃迪:“唔,今天下午遇到的那個小……少年?有印象,還算不錯。”

法老:“哈哈哈,那是自然!”

埃迪:“好吧。”

“兩年的時間,我給法老你的兒子做老師。那麽,就提前謝過你的關照了。”

法老聽到這句答複,不由面露欣喜。

而他不經意間顯露出的喜悅,遠遠超過了給自己最喜愛的王子找到了一個武術老師的程度,更像是了卻了一件心事。

埃迪自然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自然而然地收回微轉的視線,他的唇角輕輕勾起,将隐有深意的笑擋在了黃金的酒杯之後。

然後仰頭,直接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

奧茲曼迪亞斯這一夜沒有回皇宮,也一夜沒睡。

若不是臨時起意要去馴服誰也不能馴服的神駿,他本來打算去見他的母後,順帶去找他的義兄摩西說一說在軍隊裏的趣事。

結果,母後不用見了,義兄也不見了,他怒氣沖沖地來到了軍隊的駐紮地,額頭上還殘留着很明顯的指頭印。

“王子,您的額頭……”

“沒什麽!不用管我!”

被人注意到暫時還消不掉的印記,又被人懷着關切之心問了出來,奧茲曼迪亞斯頓時更生氣了。

縱馬狂奔這個失誤就算了,他那狼狽模樣被街頭許多平民看到,着實是丢掉了臉面。

當時,随後趕來的侍衛長将所有在場的平民都抓了起來,詢問才被扶起來、臉色尤其難看的王子是否需要處死這些膽敢冒犯法老之子的大膽庶民,奧茲曼迪亞斯卻沒有應許。

他是很生氣,也确實覺得很丢臉,但并沒有因此把自己的怒火發洩在無辜之人身上的打算。

即使庶民的地位只比奴隸高,對于真正的貴人而言,随意一句話就能夠處置。

“這份屈辱……不對,根本就不是屈辱,這是我的無能導致的失敗,唯一的解決辦法,只有讓自己強大起來,再憑借實力找那家夥一雪前恥才行!”

奧茲曼迪亞斯竟然還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從這裏也能看出他的性格。

他讓侍從放開那些平民,轉而去給他找一個人。

提了提大致的特征,又特意說明只許查到那人的去向,不要做多餘的事情。說了這些之後,奧茲曼迪亞斯就直奔駐軍區去了。

他在軍區有單獨的住處,還有只為他專門修建的練武場。

王子從十歲起就時常在這裏接受訓練,早已經熟得不能再熟,這時候過來,他便直接把自己留在了練武場,打了整整一夜的拳,一刻都不想要休息。

累當然累。

他現在的身體還沒有開始正式發育,體力消耗得過度,對身體本身就是一種過大的壓力,支撐不住很正常。

但是,很神奇的是,越累——奧茲曼迪亞斯就越清醒。

先前的憤怒早就消下了,少年的腦中真正一刻不停回放着的,反而是那個銀發男人看上去尤為簡單的動作。

與其說是“輕松”,但不如說是“游刃有餘”。

一分力氣就能辦到的事情,需要用上九十九分嗎?那肯定不需要。

正是那看似簡單的一舉,一落,蘊含着只有近距離直面的人才能清晰感受到的——震撼!

奧茲曼迪亞斯是一個幾乎沒受過打擊的王子,是一個從骨子裏驕傲的王子。

按照常理,他絕對不會喜歡讓他當衆丢臉的區區庶民,甚至會心生惱怒。

但,事實上……

他的憤怒和懊惱,更多的是因他自己而起。

在腦中不斷重複着那幾幕畫面的過程中,奧茲曼迪亞斯的心竟是莫名地激蕩。

他不斷地回想,不斷地回想,不斷地回想,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鬥志就要飛揚起來,根本壓抑不住。

當然,這不意味着他被對方的強大折服了,而是——

對,就是在剎那之間找到了一定要打敗的,名為奮鬥目标的對象!

“呼……呼呼……”

熱血沸騰。

“不行,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那個庶民太狂妄了……眼睛,唔……”

也是金色的眼睛啊。

“明天……不對,後天再去……呼呼!”

一拳,又一拳,連續的一套拳術打完,汗流浃背不說,氣也越喘越粗了。

就算是這個其實心裏精神百倍、本質上很不樂意服輸的少年,到了極限之時也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這個時候,已是淩晨破曉。

在火盆中燃燒了一整夜的火苗被風吹得顫顫巍巍,所散發出的光芒已然無法蓋過從遙遠天際揮灑下來的淡淡金芒。

初陽的光輝也照拂在伫立在大地之間的少年身上。

在這一刻細細地打量他,就會發現,這褐發褐膚的少年,一雙金眸仿若熠熠生輝,眼底躍動的是好像永遠都這般昂然的自信。

雖然年紀不大,身形也未張開,但透過被汗水打濕的衣衫,能夠辨析出他修長的四肢和微微鼓起的矯健肌肉。

将所有特征總結起來,就是這麽一個生機勃發的少年。

他自然看到了正越過平房樓頂,逐漸向上攀爬的太陽,也就在這時仰起了眉毛。

“就這樣決定了!”

年輕的王子宣布。

“明天去見母後和摩西,後天……還要再去挑戰他!”

嗯,明天和後天的計劃都安排好了,但是……是不是漏了一個今天?

今天要做什麽呢?

還用說嗎,愚昧!

宣示之言剛剛說完,就聽聞頗為沉悶的一聲“咚!”。

一時間,所有等候在旁的侍人全都惶恐地一擁而上,把眼睛一合、自顧自地睡過去了的王子抱進了屋內。

……

一天後。

奧茲曼迪亞斯很不高興。

“……怎麽回事,摩西,我說了這麽多,你就這個反應?”

收拾好了自己,奧茲曼迪亞斯按照計劃進宮。

他先到母後那兒問候了一番,其後的時間就是耗在了義兄那裏,興致勃勃地把前天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順便還提了提自己那絕不會更改的決心。

跟王子不同,被王後收養的摩西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少年,被弟弟抓住不停念叨也不會沒有耐心。

然而,他認真地聽完了奧茲曼迪亞斯的講述,卻沒有如奧茲曼迪亞斯所想那般發表什麽可供參考的看法,而是就給出了最簡潔不過的兩個字:“加油。”

最過分的是,就算随後被質問了,摩西也依舊用柔和、甚至真的摻雜着幾分鼓勵的眼神注視着義弟。

他按住了奧茲曼迪亞斯的肩:“這就是我發自內心的想法。”

“你一定要加油啊,奧茲曼迪亞斯。按照你的描述,如果你想挑戰的對象單手就有那麽可怕的力量,想要打敗他,就必須有……嗯,非常深重的覺悟才行。”

奧茲曼迪亞斯立即就明白了摩西的意思。

他這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這個計劃可以是可以,但實踐起來相當艱苦——自不量力地去挑戰,一定會被修理得很慘。

奧茲曼迪亞斯:“……不用你說,我知道!正因為很難打倒,我才要去挑戰他啊。”

換個人他還看不上眼呢。

摩西哦了一聲,聲音拖得略微有些長。

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明顯又陷入了回想的義弟,将義弟時而皺眉時而咬牙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底,差點忍不住笑出了聲。

咳,笑出聲肯定是不行的,及時收住。

摩西:“真的,我很支持你的想法,這也是難得的挑戰呢。”

“不過,奧茲曼迪亞斯。”他像是無意間想起了什麽,突然提了一句:“你說那位強者不是本國人,那麽,他到這裏來指不定會留多久,你能夠挑戰他的時間,是不是也就不能确定了?”

奧茲曼迪亞斯:“是——啊!”

“所以,我明天——”

“明天?”

“……”

奧茲曼迪亞斯:“現在!我現在就去準備第二次挑戰!”

摩西不說還好,一說,原本雙手抱胸,表情還很冷漠的王子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和摩西本來是坐在臺階上聊天,這會兒一下子站起來,只留下一句“晚上再跟你說結果”,摩西的視野裏就沒有了義弟的影子。

這才是十三歲應該有的樣子呀——其實不比奧茲曼迪亞斯大多少的少年這般感慨着,面上笑眯眯。

他繼續在原地坐着,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某個熟悉的身影就像風一樣刮了回來。

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氣急敗壞的義弟。

“摩!西!”

“我派去找人的侍衛告訴我,那個庶民昨天就已經進宮了,父王還專門設宴招待他——這是怎麽回事,你難道不知道嗎,剛才為什麽不說?!”

摩西:“我知道呀。”

奧茲曼迪亞斯:“!!!”

摩西:“因為是個好消息,我想緩一緩再說,讓你感到驚喜……好啦,別生氣,我這就告訴你。”

“昨天的宴會上,法老就當衆宣布,任命那位異國人為王子奧茲曼迪亞斯的武術老師——所以,我才讓你加油啊。”

“你未來的老師大人,我雖然只遠遠看了一眼,但也覺得……很可怕,非常不好相處啊。”

……

……

就是這樣。

當某個王子橫沖直撞地找過來時,埃迪正在曬太陽。

他有個習慣,曬太陽的地點必須是高。

這兒最高的地方也就是皇宮由大理石柱支撐起的宮殿的頂部,所以,奧茲曼迪亞斯在底下看到他的時候,那表情真是非常地有趣。

在埃及,根本沒有人敢這麽放肆。

他連法老都不以為意,法老之子就更不用說了。

奧茲曼迪亞斯面色不虞,但還是忍了忍,開口便直接切入主題:

“我要挑戰你!”

拔高的聲音也太響亮了,誇張點說,小半個皇宮可能都聽得到。

可是,埃迪沒反應,就像是完全沒聽到一樣。

奧茲曼迪亞斯眉宇間的不滿更深,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的聲音更為響亮,大有不給回應就要一直喊下去的趨勢。

終于。

在他喊到第三聲的時候,埃迪的嘴角微撇,啧了一聲。

這麽一個适合曬太陽的好時候,本應安安靜靜地享受生活,卻要被不合時宜的噪音打擾……

真是太不爽了。

不爽到,讓他只能冷漠地提醒提醒底下那個沒禮貌的小子。

“對你的老師,連個稱呼都不加嗎?”

“……”

埃迪也不想考究奧茲曼迪亞斯沉默了多久,也不想知道他到底願不願意放下姿态。

懶洋洋地擡起右眼的眼睑,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在這兒待着非常地浪費時間。

本來只是對法老的真正意圖是什麽有幾分興致,但也就僅此而已。

他不想浪費時間了,跟一個沒禮貌的小鬼玩什麽玩,還是走人比較好。

正這麽想着,埃迪剛剛坐起來,打算再蹭最後一頓宮廷晚餐就離開——忽然間,好像聽到了意想不到的聲音啊。

聲音來自于不存于平視的視線中的下方。

“……對不起,老師。”

埃迪頓了頓,沒有直接站起來。

平地,擡頭仰望着上方的少年徹底變了神色,一掃不滿,替換為最是認真的鄭重。

“我的名字是奧茲曼迪亞斯,也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對有資格教導我的人、對擁有真正強大實力的人,不論身份,我定會予以最高的尊重!但是……”

埃迪:“但是?”

就從此刻起,語氣突變。

“但是——你坐着的、你蔑視的是我父王的宮殿!以必須維護父親的榮耀的兒子的身份,老師,下來!我要向你挑戰!”

埃迪:“…………”

這小子,不僅名字長,話還真是多啊。

脾氣也挺犟。

不過……唔。

這麽想着,他還真的下來了。

——踩着又被他當做踏腳墊一下秒殺的王子的“屍體”,慢悠悠地,心情很好地去蹭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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