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對于神, 埃迪的态度其實非常明确。

真正跟他有仇的是伊什塔爾,他費了這麽大功夫,花了這麽多時間, 為的也不過是從現世還能找到的神那裏得到情報, 把伊什塔爾從人類無法觸及的高處挖出來而已。

他對神的厭惡并不是無差別的,因為還記得, 最開始吉爾伽美什的母親寧孫女神也幫過他的忙。另一個方面, 得到傳承後等同于半個太陽神的奧茲曼迪亞斯, 不也活蹦亂跳得挺好麽?

他只看感覺。

伊什塔爾讓他心生厭惡, 而眼前這個似乎無比神聖莊嚴的新生的神, 給他的第一感覺并不比伊什塔爾好到哪裏去。

稍稍冷靜下來一想,埃迪隐約覺得有點奇怪。

雖然沒有像奧什麽斯那樣時刻在眼前蹦跶,但摩西,也算是被他看着長大的。

這小子話不算多,大多時候都在旁邊微笑。埃迪大致是了解他的性格的,知道他很聰明,而且相當重感情。

就這麽一個重情義的小子,幹得出二話不說帶着人跑路, 抛棄妻子還要殺害義弟的事情?

所以, 遵循直覺。

埃迪看這個把話說得冠冕堂皇的神很不順眼。

既然都看不順眼了, 那當然就可以毫無顧慮地放開手腳, 大打一場了吧!

“唔,可以控制海水,路上看到的那些惡心玩意兒也是你搞的鬼吧。也就是說, 你的能力與自然有關。”

腳下是海水,頭頂烏雲密布,身周便是陡然間刮起的幾乎能将人卷走的烈風。

已經有發狂的浪潮猝然間掙脫了冰的束縛,如狼似虎地向這邊席卷而來。冰塊破碎後變成了分散的冰渣,也被風連帶着沖來,鋒利的那一端直直朝向屹立在未融化的冰面上的男人。

埃迪剛結束了先前那句更像是嘲諷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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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仿若帶着要将人刺得千瘡百孔的如雨幕般密集的冰錐,不僅一動未動,嘴角還勾起,凝起的眉下,金眸中恰恰映入了冰錐截面反射出的寒光。

“好啊,拿我的東西來對付我?”

“那就只有來試一試了。”

神能夠操控自然之力,其中,包括海,包括風,還要無數不定因素。

身處于這個環境,對埃迪來說,似乎相當地不利。

越來越多的冰開始崩塌破碎,洶湧海水破冰而起,如同有意識疊起千層高,向渺小的人類壓來。此外,除了風,烏雲之間已有雷電翻湧的跡象。

“試一試——”

他的銀發因為太長,被飛掠的冰錐切斷了一縷,但也僅此而已。

“我僅有的這一切。你——”

“到底能不能更勝一籌呢!”

埃迪從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仗勢。

他的能力就是這個,只要有水,他就能把水變成冰。

無論這水其實是血,還是已經被他人掌控住的海水——

嘩啦!!!

足有數十米高的浪潮在瞬間停滞不前,變成一面面傾斜而扭曲的冰牆。

随後。

——踏。

似乎只是向前輕輕一步,男人的身影出現在密布的冰錐之間。

他的銀發那般皎潔,就如灑落于此的月光,比這冰晶還要純粹,又傾漏出過于明亮的色澤。

然而,他在做的,卻不是能夠優美入畫的事情。

金色流轉的長槍随手一揮,便有數不勝數擋路的冰錐陡然碎裂。只有顆粒大小的碎冰就猶如瑩瑩光點,環繞在他身旁,又伴随他——再一步,讓真正橫擋在面前的數丈冰牆也崩塌成細碎的冰晶。

前面的海水被凍住,被打碎,後面追随而來的浪潮層出不窮,仿佛沒有休止。

那也無所謂,埃迪絕不會畏懼。他鬥志高昂,眼中奪目的金芒更是越演越烈。

雷聲也開始轟鳴。

這片海域,在之前還是風平浪靜,而如今,卻在海水翻騰的同時加入了電閃雷鳴。

碗口般粗壯的雷自高空墜落,也像是有意識一般,直直砸向埃迪所在的地方。

這在一定程度上又給埃迪添了不少麻煩,讓他往前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也不得不再将警惕多提起幾分。

一開始還能分心顧忌一下天空,時間長了,埃迪就不耐煩了。

“老是弄這些歪門邪道,有本事就下來跟老子單挑啊!”

“煩死人了,既然這樣……”

咔擦。

咔擦咔擦。

咔擦咔擦咔擦——轟!

“……什麽?!”

懸在遠處的空中俯瞰下方的神忽然間臉色大變,再也保持不住溫和的笑容。

劇烈的破空聲就從耳邊擦過,他的側臉也在下一刻傳來一陣劇痛。

神用來在人間行走的臨時身體的臉上突然多了一個血窟窿。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一道光——不,是那個人類拿在手中的,用冰捏成的槍——穿透了一層又一層巨浪。

被穿透的海浪全在剎那間凝固成冰,只在中心留下了一個可以與前後重合的偌大空洞。

然後,沒有任何停頓,長槍便從神的臉龐猛地掠過。

連直接擦過都不算,僅僅是飛掠過去時帶起的無形的鋒芒,就削掉了一大塊皮肉,這如何不讓神陡然變色。

“竟然能傷到我,這個人類——原來小看他了。不行,不能留他的性命!”

從短暫的驚愕中清醒過來,神的想法立即就發生了改變。

他還不知道這個古怪的人類實際上是死不了的,正為自己的實體保持不了多久,但人類很快就要沖到自己面前而略感焦急。

遠方,已經登錄的希伯來人不知道海上的情況,對他的信仰之力逐漸增加,神很快就無法在人間行走。想要除掉棘手的人類,就只能……

這麽想着,神忽然擡起了頭,用心念呼喚起了自己最忠誠的信徒。

摩西踏着海面過來的時候,埃迪險些一槍把他戳了個對穿。

不是故意要往他身上紮,而是他剛好出現在了不偏不倚正好是神所在的直線軌道上,幸好,關鍵時刻,埃迪險而又險地把槍收住了。

“你過來幹什麽!如果是來求饒的,事兒忙完了老子再來收拾你!”

雖然收了致命的攻擊,但并不意味着埃迪就原諒了摩西。

他一眼看到這小子不怕死似的搖搖晃晃地過來,一臉恍惚的表情,還以為他是想通了過來找自己解釋。

并不想聽什麽解釋,要說什麽全部給他留着回去說給妮菲塔麗和奧茲曼迪亞斯聽,況且,現在也不是分神的時候。

埃迪開口就訓了摩西一頓,但卻并沒有把神志恍惚的臭小子丢開,而是順手——下意識地,把摩西拽到自己的身後。

他肯定不可能再把主動跑來的摩西再甩到那什麽神的地盤裏去,又要擔心等下一不留神,摩西就被神抓住空子弄死了,所以,還是自己的背後安全一點。

“媽的,這破雷有完沒……”

埃迪的注意力又到了一直追着自己劈的雷電上,可剛罵到一半,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再恢複時,臉上不禁浮起又被激怒的陰戾。

“沒來追我,往那個方向去了……難道奧茲曼迪亞斯那小子,還啰裏啰嗦地沒有上岸?!”

他突然想到,以奧茲曼迪亞斯的性格,遇到這種挫折還要窮追不舍的可能性很高,而神不打算輕易放過那個傻小子的可能性……也不低!

雖然只是完全沒有根據的猜測,但想到這裏,埃迪還是沒控制住地慌了一下。

然而。

某些人,等的就是他這一刻的分神。

“……”

“……”

他的臉上殘留的驚愕褪去了。

無比地冷靜,看不出有絲毫驚怒,亦或是憎惡的影子。

“原來如此。”

埃迪面無表情地說。

“這就是那小子提到的附身啊。很好,我居然完全沒想到。摩西會變成這副德行,也是你幹的好事了?”

附身于摩西的神當然沒有回答,即使他用信徒的臉,展露出了無比仁慈的微笑。

用所有神力凝結出的光劍恰好刺入了男人的胸口偏左的位置,心髒已确定被貫穿。同時,神力還融入了他體內的大部分血管,頃刻之間,崩裂。

待到劍影消失,血從偌大的傷口噴湧而出,還有更多,在口邊流淌。

神在後面輕輕一推,男人高大的身影便落下。

腳底的冰消融了,他落入染上了一點點赤色的海中,本來可以掙脫,但下方像是有什麽東西拼死地拉扯着他。

于是,只能沉沒。

“無人引你去天堂,但你可以在地獄忏悔。”

還用着摩西身體的神将突然從上空向自己撲來的一團黑影打掉,看着它緊随着那個人類墜入海中,口中仍說着不知所雲的話。

埃迪沒有聽到。

如果他聽得到,也只會不屑地說,放心吧,他去不了地獄,也不會上什麽天堂。

不是第一次重傷到這種程度——不,事實是,這一次,因為身體內部幾乎全被神的神力破壞,他傷得比第一次更重。

沉入漆黑的海底,沉得越來越深。

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麽呢?

大腦的神經好像也被破壞了,真是慘。然而,近乎無限的空白期,到了某一個時刻,卻是莫名地浮出了一句話。

——老師你,對親近的人,警覺性真是太弱,太弱了。

……

……

本已經慢慢合上眼簾的男人,突然之間睜眼。

不行。

就這樣認輸,太弱了。

而且,最關鍵的……

要送給那小子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就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也要——送過去啊!

因為他從不虧欠誰,也從不主動爽約。

他好像一瞬之間又有了力氣,強撐着幾乎要把他壓垮的劇痛和困倦,拼命地,拼命地向上,想要浮到海面去!

然而……

那股拽着他往下拖的力道又出現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離開。

埃迪在黑暗中張開口,似是在艱難地說着什麽,但從口中脫出的,只有還未流盡的血。

慢慢地。

一點點地。

無聲無息凝結而起的冰将奄奄一息的他裹在了裏面,同時被冰封的,還有後來才落下的小小的黑影。

海面恢複了平靜。

如此寬厚,仿若能包容一切的大海,将一個被時間和世界同時遺棄的男人長久地吞噬,實在是綽綽有餘。

*****

沒能等到。

到死,都沒等到那個男人回來,再見自己一面。

從年輕的法老,到年老的、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的法老,中間,也不過是經歷了區區幾十年而已。

區區幾十年。

對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而已,這個時間太久了,簡直就是神跡,因為,只有他能夠活到九十多歲。

對他自己而言,這個時間根本不算什麽,甚至覺得無比短暫。如果可以,他還想等得更久,一直等到那個人回來為止。

“餘此生的摯愛,真是一個尤其任性的男人啊。”

“毀約,答應餘的事情沒有做到,留下那麽一道冷漠的背影,就毫不留情地消失了。餘還沒有告訴他,對他的愛不是執念,更不是一時的癡迷,而是……罷了,餘已經用現實來證明了。”

用遇到他,到自己死去的這七十多年,證明了自己固執的,絕不會輕易改變的愛。

只有一點不好。

最開始還不是執念,那麽,過去了這麽久,就真的變成“執念”了。

除了比預料的絕情太多,那個男人身上,沒有一處不讓他喜歡。

就算必須為了延續子嗣采納妃子,面對那麽多美貌動人、身體也比男人柔軟得多的女人,他也從未改變過心意。

就算一年又一年慢慢老去,面對記憶逐漸模糊,頭腦越來越不清明的恐懼,他也從未忘卻過男人長什麽模樣,喜歡什麽,記憶中的最後一幕,男人的背影又是怎麽樣的。

因為一直在等,死前的那一刻也在等,死後,意識到男人真的那般冷漠的時候,法老的心中又是悲痛,又是無奈。

但是,沒有憎恨。

這是一定的。就算男人這麽決絕,他也不可能恨他。

“是餘做錯了吧?這些年來,餘不停地回想,忽然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當初逼他太狠,才讓他生餘的氣,不想再看到餘。”

“嗯,越想越覺得是這樣。但是,難道餘又高估了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餘以為,就算他對餘的感情不是餘想要的那一種,也應該是……”

就算沒有像他那樣在乎他,也應該……有那麽一些的啊。

誰會想到呢,在這時如此迷茫,甚至顯露出幾分低落的男人,會是那個埃及史上最偉大的法老。

平日越是傲慢,越是不容許自己展露脆弱的人,所表現出的些許消沉,才會越是讓人動容。

法老死後,是太陽神親自駕駛着太陽船來迎接他的靈魂。

太陽船駛向的是永生之國,也就是法老曾經向心上人提過的,他絕對不可能抵達的神的國度。這也就意味着,此番一去,他們再也不可能相見。

在行駛的過程中,法老俯視因自己的死去仿若一夜之間黯然無光的國土,一時陷入了沉默。

他方才的自言自語是說出來了的。

船首,鷹首人身的太陽神拉注視着自己在人間的化身,終是忍不住嘆息。

“其實你們本來還能夠再見,只是因為那一日……”

許是不忍,拉向震驚的法老揭開了當年的真相。

摩西分海的當日,凍結即将淹沒埃及軍隊的海水,讓他們安全上岸的人,其實就是那個男人。

在海上與力量無窮的神戰鬥,因為可能會被針對的法老分神,而被神暗算的人,也是那個男人。

他為了他跟神作對,又因他而重傷,墜落在深海中,沉睡到如今還沒有醒來。

法老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個人其實比他想象的還要在意他,而且,與其說是“無情”,倒不如說,他是太過于“有情”了。

“奧茲曼迪亞斯,你是我的化身,我的孩子,偉大的拉美西斯二世。所以,我們不能讓你受到他的影響,和他再多牽扯。”

那一天,在法老面前掩蓋住男人出現過的痕跡的是太陽神,将還想要掙紮着回去的男人拖入深海中的是水神安穆凱。

就如所說的那般,埃及衆神不能坐視不管,眼睜睜看着法老走上他們不願看到的歧路。

法老剛剛走完的路,這才是正軌。

“正,軌?這才是,餘要走的路?”

“奧茲曼迪亞斯,即使你現在得知了真相,也無濟于事。你和異世之人的糾葛,已經結束了!到了永生之國後,你——”

“不。”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餘最後等來的,原來是這個結果。”

“奧茲曼迪亞斯!”

“永生之國,餘不會去了。”

不顧拉的阻止,法老毅然離開了太陽船。

本來可以在衆神之地得到永生和安樂的法老王,選擇進入英靈殿,成為一個受到頗多限制的英靈。

啊,這才對了,說起任性,他才是最任性的那一個。

限制再多又如何?只要以英靈之身繼續等待——

一定不會再錯過。

一定能與他最愛的人相見。

那麽……

現在要做什麽呢?

拖着重獲青春的身體,坐在除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英靈殿中,法老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自心間,向五髒六腑,向身體的更深處蔓延的疼痛啊。

需要比他等待的那幾十年還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消磨,直至,刻入骨髓。

對了。

還是那一刻。

從未流過淚的法老王,無聲地落下了一滴眼淚。

……

……

聽最近剛去過海邊的人用相當誇張的語氣說,前幾天親眼看到,有一個男人從海裏出來,一步一步走上了海岸。

那個男人很可怕,頭發是銀色的,眼睛是金色的。衣服破破爛爛,身上似乎還有海水都沒能沖得幹淨的血。

他踩在水面上,宛如走在平地,手中好像還抱着一團黑漆漆的……鷹?

上了岸之後,無視被他吓得癱軟在地的人,仍然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一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遠方。

因為這番戰戰兢兢語無倫次的敘述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編的水平着實有些糟糕,大家聽了,當做笑料一般哈哈哈了一陣,也沒人看到講述者驚恐的表情,這事兒就過去了。

本來應該就這樣過去的。

可是,沒過幾天,又有相似的流言傳了過來。

被提到的主角依然是一個銀色頭發,金色眼睛,抱着一只鷹的可怕的男人。

如果之前那個人說的是真的——這個男人就真的很可怕了。

天知道他是怎麽在幾天之內,跑到了距離海邊千多裏距離的地方去。

那裏是一座峽谷,峽谷的邊緣其實是一座偌大的雕像。人們都知道,那是前朝的法老,威名顯赫到即使是數百年後的現在,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大石像。

據目擊者說,可怕的男人停在拉美西斯二世的石像前,約莫站了兩天兩夜——或許更久,只不過是沒被人看見。

然後,在第三天,太陽升起時。

最初的一縷陽光照拂在飽受風沙侵蝕的石像上,讓上面的坑窪和裂縫更加明顯。啊,還不止這樣,歲月在當年巍峨鮮亮的石像留下的滄桑與落寞,才是最讓人心寒的。

講述的人說,就在那個時候,看到在石像面前顯得極其渺小的男人擡起了手,按在了石像上。

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不,肯定是因為石像過了這幾百年,內裏千瘡百孔,不堪一碰,實在太脆弱了。

在男人的手放下去之後。

轟——

峽谷間,盡傳蕩着如此驚駭的巨響。

拉美西斯二世的石像裂開了一條縫,繼而,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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