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梅林并不是不知道埃迪在暗中審視他。

他早就發現了, 不僅沒有任何不滿,反而,心裏還有些許不能言明的欣喜。

這……實在有些奇怪。

按理來說, 就算埃迪在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之後又莫名地救了他一命, 沒有受虐傾向的梅林也不至于會因為那一點點,多半是負面情緒占主要的關注那麽高興。

可事實擺在這裏, 梅林就是很高興。

原因可能是——他發現, 自己更喜歡人類了。

每個個體都截然不同、唯有在情感複雜多樣這一點共通的“人類”之中, 竟還存在着, 這麽一個不能用常理來判斷的男人。

他完全看不透他。說的不是外表和大致性格這麽明顯的東西, 而是更深的,藏在梅林根本無法觸及的暗處的東西。

“本來還以為,雖然自己沒能掌握也無法學會那些深奧的情緒,但,我對‘人’的了解也應該挺深了吧。”

夜間,夢魇在随意潛入的某個擁有一片草坪的夢境中閑坐,單手托着腮,有一下沒一下想的就是這個。

“結果——就突然遇到了一個特例啊。”

“真奇怪, 連千裏眼都看不穿的人類……沒想到還真有這麽特別的存在。”

他陷入了遐想, 垂着的另一只手不知怎麽搞的, 就扯掉了好幾根草葉子。等好不容易抽回思緒, 手邊便多出了一地亂七八糟斷裂的草根和葉子。

回神後的梅林:“……”

唉。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內心卻正相反,那莫名的喜悅的滋味竟又在心底裏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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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受虐, 也不是心血來潮,梅林終于找到了除教導未來的亞瑟王之外可以真正激起自己鬥志的事情。

曾經喝醉了酒調戲銀發路人的黑歷史——沒錯,就是這個——已經被梅林在心虛之下很是坦然(等等??)地遺忘了。

他決心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名叫埃迪的這個人類,幹脆,就在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然後,再想想能讨好男人的辦法吧。

梅林也很擅長讨好,亦或是迎合人,這跟夢魇需要從人類那裏吸取精神食糧的習性有一定的關系。

可這一次,他沒有花言巧語——言語攻勢絕對沒有用,所以不用耗費精力了。

他也沒有用什麽拐彎抹角的隐晦方法——手段一定得比一開始徑直窺探內心的愚蠢方法委婉,之前得到的教訓實在是太慘重了。

同樣是“讨好”,這回,梅林費的功夫可謂是相當大了。

從男人口中聽到半截的那個名字,他硬是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來探尋。因為直覺表明那人應該是足以成為英靈的“英雄”,梅林翻了無數史跡資料,才終于找出了最有可能是埃迪說起的一個人。

“……唔。”

很奇怪。

“……啧。”

接下來的猜測更讓他難以置信了。

距今已有近兩千年的石板所承載下來的傳說,記錄的是一位國王和他的兩位摯友的故事。

國王是古老國家烏魯克之王吉爾伽美什,他的摯友一為恩奇都,至于二……

“埃,迪?”

就是這個名字,讓梅林在最初看見時神色一怔,無數隐約捕獲到的線索在這一刻彙聚在腦中,構成了一個相當可怕的現實。

“這——怎麽可能,等等,兩千年……這可是兩千年啊?”

他呆了好半晌,才被書重重砸到地上去的響聲驚醒。繼而,什麽多餘的事情都不用做了,瘋狂地繼續翻書才是正理。

不信邪地又查了好幾夜(白天要和阿爾托莉雅他們在一起,所以他都是在晚上做着這個秘密行動),梅林終于精神頗為恍惚地從書堆裏挪了出來。

“埃迪”這個人,在歷史上是确實存在的。

梅林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一是因為烏魯克存在的時代距離他誕生的時代足有一千多年,實在是太久遠了。二則是,即使與傳說中的人物同名,也幾乎沒人會相信,在兩千年後遇到的這個男人,和兩千年前的英雄人物是同一人。

這幾天,他反反複複地把以烏魯克之王為主角的史詩中有埃迪出現的部分看了又看,加起來至少有幾十遍,而越看,越是震驚又駭然。

“埃迪”在史詩中的出場并不算多,甚至可以說,只有寥寥幾句。

其中有時代久遠石板的記錄缺損的緣故,似乎也有被誰故意删去的痕跡。

梅林所得知的是,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是最早結為的好友,他們的身份背景在史詩中有詳細的敘述,而後面加進來的埃迪,卻如同一團迷霧,除了他的勇猛可與前者二人相比,甚至更勝一籌,就沒了多餘的信息。

皆為摯友的三人因為殺死了女神伊什塔爾放在人間的天之公牛,恩奇都遭到天罰,碎為泥土而死去。埃迪悲憤欲絕,徒步翻越神山向女神複仇,最終身死。

埃迪的出場就只有這麽一些,所展現的還似是一個熱情、勇敢、重情重義、但結局無比悲慘的形象。

梅林對着這段記載又怔了半晌,實在無法将“熱情”這個詞帶入到他所見到的埃迪身上。

——是同一個人?

還是覺得不敢置信,但又覺得應該就是這樣。

——所以說,“恩奇”說的就是“恩奇都”。然而,兩千年……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應當要用驚奇的語氣默念出這句話,但嗓音低沉,竟有着自己都一時沒能察覺到的心事重重。

不由自主地擡眼向前望去,又一次被男人和年輕人們的組合抛到最後的魔術師神色不明。

他一眼望見,那個總是穿着不變的黑衣的男人走在最中間,即使阿爾托莉雅和凱都在他身邊吵吵鬧鬧,還是無法讓鮮亮的顏色和些許溫度沾到那席黑衣上。

“……”

有一剎那,梅林莫名地覺得,男人給他的感覺有些熟悉——但為什麽熟悉,還是無法探究。

他根本沒往相似之處就在自己身上這一方面想。

不過,這一道不為人知的目光,卻讓梅林決定,真的要将前些日子在心間誕生的一個想法落為實踐。

他打算召喚英靈。

至于召喚誰嘛……英靈殿裏,那個叫做恩奇都的英雄肯定在吧。

就當做是對之前的冒犯準備的謝禮,反正,言語上的道歉,男人絕對不會聽。

于是。

在召喚特定英靈所必須的聖遺物陰差陽錯間出現之時,狡猾的魔術師就從他頭一次這般迫切想要讨好的男人手裏拿走了它。

最後。

那個英靈,回應了召喚。

*****

今天的天氣确實不錯。

陽光掙紮着穿過枝葉間的縫隙,殷切地落在靠在樹下的男人的身上,也帶來了不少暖意。

大半都是樹蔭的地方,不适合曬太陽。

所以,埃迪只是暫時在這兒坐着休息,閉目眼神。

喜歡纏着他的小鬼們練劍去了,借着過節的名頭玩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被苛刻的梅林趕出了舒适的小城,到荒郊野外繼續歷練。

樹後不遠處就有一處小小的湖泊,他們就在湖邊揮灑汗水。埃迪終于可以獨享清淨了,他選了一個地方,打算在這裏休息到小鬼們找過來為止。

他本來打定了主意,只休息一會兒就行了,不要睡覺,陽光再溫暖催眠也別睡。

可事與願違,閉上眼後,橘黃色的光還是能夠穿透過眼睑,使得狡黠的慵懶之意來不及防備就潛進了身體裏。

埃迪的手指尖動了動,還想抵抗一下。然而,抵抗也就真的只有“一下”,他的腦子很快就混沌了起來,只覺得倦意纏綿着他,不小心地略一恍神,就恍過去了現實中的好長一陣。

——這可不行啊……

似是在迷迷糊糊間,他想。

——要吸取教訓,無論什麽時候都要保持警覺。不過,難道真是太累了麽……竟然會覺得,恩奇都來了,就在我的身後……

恩奇都……

就在,他的……

身後?!

埃迪猛地睜開了雙眼。

就做了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但一時的失态還是傾漏了出去。

唰啦啦——

在樹枝間築巢的鳥兒驚恐地拍扇翅膀飛了出去,離巢的時候差點摔了下來。

不過,沒過多久,鳥兒又回來了。

沒有返回巢穴,而是繞了一圈,輕快地落在樹下——某一個人恰好伸出的手心裏。

叽叽喳喳,圓滾滾的鳥兒在這個人的手心歡快地蹦來蹦去,仿佛尋找到了最能夠親近的人,跟此時就隔着樹樁坐在另一邊的樹下的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過了一會兒,這個人輕輕地将手向前一推,鳥兒便重新飛了起來。

它在恰巧是背對而坐的他們頭頂盤旋了一圈,才沒入了濃密的枝葉裏。

沉默并不應該出現在這兩個人之間。

就如故友那般尋常地起一個話頭,敘舊也好,表達思念也好——總不能繼續像這樣,什麽都不說。

畢竟,自兩千年前的那次分別之後,他們想要再見,真的……很難很難。

恩奇都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溫和,內斂,不怎麽主動的樣子。

只在戰鬥時看到化身為兵器的他的那一份獨特的光,平時,哪怕是死去的最終時刻,也幾乎沒有……

哦,不對。

還是有的。

他拉下為自己的逝去悲痛不已的男人的頭,親吻他。這是只針對埃迪的主動。

此時此刻,身處于人間的靜谧與平和的他又主動了,還是針對同一個人。

“你的情緒差點沒能控制住,我都察覺到了。”

“……”

“沒有話,想對我說嗎?”

本是帶來清涼的樹影在這時顯得不那麽識趣,遮掩了英靈向身側微瞥的眸光。

他還保留着那個綠發少年的模樣,清冷的神色,像是什麽都不在意,對什麽都無欲無求。

可是,若是沒有那在美麗的面龐上搖曳的陰影,就能從他清澈的眸子裏看見——那從內心深處泛起的漣漪。

直到很久之後,埃迪才開口。

跟恩奇都足以模糊性別的柔和嗓音相比,他的聲線就太沉,太刺耳了,每一個字音都經由了多番斟酌,才勉強從口邊漏出,生怕再快一點,再用力一些,就會破碎一般。

“我很想見到你,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又不敢見你了。”

“對不起,恩奇都。”

“我沒能為你報仇,自己還輸得那麽慘。可能……我後來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始終都沒有顧忌你的感受……”

到了後面,他的語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像是不想被恩奇都打斷,又像是說着說着,就開始被自己當初做出的蠢事懊惱到。以至于,一個戛然的停頓過後,他又自己給自己一個心知肚明的回複,心緒煩亂。

“——都說的什麽廢話,肯定沒顧忌到你,作為最早的追求者,還有後來的朋友,我!都做得太差勁了!”

确實有懊惱。

還有随之一同浮起的緊張,愧疚。

只有恩奇都,才會在什麽都沒說的情況下,讓他這般情緒起伏不平了。

他早認定了自己對不起恩奇都,也就如他說的那樣——想見他,又因為虧欠他太多,反而不太想讓他看見他。

也早就想過,如果能見到恩奇都,除了道歉,他可以什麽都不說,只聽恩奇都說話。

不管是責怪他,還是埋怨他,什麽,都——

“是啊。”恩奇都的嗓音便在這時悠悠地從身後傳來。

他的話音依舊聽不出什麽情緒,只道:“你确實就是這麽一個,任性到讓我有些接受不了的男人啊。”

埃迪:“……是、是嗎。”

任性在埃迪看來,并不算什麽毛病,他自我感覺還挺好呢。然而,這句話是恩奇都說出來的,效果自然大不相同。

不得不說,他被打擊到了。

心髒有點抽痛。

“雖然才見面就說這些話的我很過分,但是,又不得不借這個機會說出來。”

恩奇都也知道埃迪被打擊了,然而,流轉的眸光似是摻雜着一絲異樣的色彩,讓他沒有停頓,繼續道:“你啊。”

“埃迪,你真的很過分。”

埃迪張了張口,以為恩奇都真的生了他的氣,神色慢慢晦暗了起來:“對不起,我……”

可是,出乎意料。

恩奇都打斷了他:“不是想要責怪你哦,別誤會。”

埃迪一愣:“不是——嗎?”

恩奇都道:“好吧,還是有一點,但跟我真正想說的事情比起來,就不那麽重要了。”

“……”

“我本來也不想見你,可是,我還是來了。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的渴望,還有,你——”

停頓得有些久。

埃迪的心也因此提起。

恩奇都開口之前,埃迪就不禁在猜想,他到底會說什麽。

他——他怎麽了?

還做了什麽,要讓恩奇都不想見他也要特意現身的事情?

開始回想,不斷回想,拼命回想,還是想不出來。

他有些坐立不安,幾乎就要按捺不住,去背後——面對着恩奇都,看着他的眼睛,再慢慢地聽他說話。

可他還是忍住了。

而恩奇都也似是覺察到了他的不安。

——他說出的話,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事先預料。

“一個人走了這麽久,很累了吧。”

這個話音傳到耳中,埃迪原本還隐現焦慮的神色,竟一下子凝固。

“即使我早早地離開了你,沒有親眼看見,也沒能去計算,那個‘很久’,到底有多久……”

“不把過去——包括我在內的‘過去’慢慢地放下,你還能走多遠呢……埃迪?”

寂靜。

頭頂那清脆的鳥鳴都從那一刻起銷聲匿跡。

大概需要消化很久,才能理解恩奇都所說的含義。

“放下……麽?我一直認為,正确的做法應該是,無論走多遠,都要把我錯過的、失去的一切牢記在心才行。”

他就是這樣走到這裏的。

不能忘,不能放。

其實許多時候他不會想起來,但,只要一個契機,以為忘卻的事情就會以格外鮮明的形态躍出,深切地提醒他。

“那就太累了。”恩奇都又重複了一遍。

和某個固執的男人一樣,他想要見他,又不想見他。

對召喚他的master給出的理由,要比給男人的全面一些,隐瞞是必要的。

——-他已經在這個世界滞留太久了。

——見他一面,讓他知道英靈的存在,以及未來或許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再見的機會,然後,就讓他……一直,一直一直,沒有終結地等待下去嗎?

從外表柔弱的英靈口中說出了如此冷硬的話,着實讓召喚他的魔術師大為吃驚。

——不行。

——就算作為從者與master你簽訂契約的我可以是任你驅使的兵器,這個命令,我判斷,是錯誤的指令。

然而……

都這麽認真地拒絕了,為什麽,最後還是來了呢?

魔術師說服了他,以“放任不管的話,反而會更糟糕,去見一面,讓他釋懷才是最好的辦法”為理由。

所以,恩奇都便坐在了這裏。

他沒有感覺到陽光的溫暖,即使宛若薄紗的光華就在他翠玉般的長發間流淌。

因為,在埃迪看不見的地方,面上滿是悲傷的英靈幾乎落淚。

太好了,沒有面對面。

太好了。只相隔着一棵樹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這麽想,他們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真的要放下?”

“最好可以。”

“……”

“好吧。”

這個遲遲而來的回應,沉重得如自幽谷而來的壓抑回響,慢慢地,才破開重重陰翳。

恩奇都聽到,剛剛壓住難言的苦澀,松了一口氣,就聽男人接着說:

“如果是你的請求,讓我做什麽,我都答應……”

“——只除了這個。”

“恩奇都,換一個要求吧。除了這個,我什麽都答應你。”

……預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給出這個回答,恩奇都失望,卻又一點也不意外。

沒有對男人的漫長旅途親眼所見,但完全,能夠猜想到。

埃迪,他擁有的,實在是太少了。

那些過去的回憶,既是他的珍寶,又是他的負擔,他習慣了帶着如此沉重的負擔上路,也習慣了在或許需要間隔很久才會出現一次的午夜夢回時慢慢地回味。

連仇恨也是。

他還不能放棄,不能忘記,即使心裏比誰都清楚,放下才是最好的。

“……換一個,要求嗎。你說,真的什麽都可以?”

“真的。”

“那……”

有一陣風拂過面頰,帶着花的芳香。

風停了。

兩只纖細而柔軟的手,覆蓋住了埃迪的眼睛。

恩奇都坐在了男人的腿上,輕輕地吻上了男人的唇。

男人的唇色很淡,可恩奇都的嘴唇移開之後,卻仿佛讓一枚嬌豔的花瓣停留在了男人的嘴角,讓能夠看到的人目光定定,再也移不開眼。

“啊。”

埃迪說。

“以前都那麽冷酷地把我拒絕了,現在……還吻我做什麽?”

“不僅任性,你也真的很遲鈍啊。”恩奇都輕笑。

“提什麽要求,你都能答應的話。那麽,吻是第一個。”

“至于第二個。”恩奇都沒有把手放開,只是再用自己的唇封住了男人欲言的口。

這一次的吻就不像方才那般平淡了。

想要得到這個人,一旦确定了目标,開始了行動,不再因種種擔憂而顧慮,就不會留情,更不會放棄——因為他讓他得到了人類的心,又讓他無法丢棄野獸的本性。

恩奇都的掠奪果真不留讓人喘息的餘地,埃迪在短暫的驚愕過後,也就遵循了不甘被壓倒氣勢的本能,更加激烈地搶回了主動權。

這麽一陣下來,再分開,兩人都是氣喘籲籲。

恩奇都就在這時輕聲說:“知道了嗎……最早,開始觊觎你的,可不止是吉爾啊。”

埃迪沉默了。

因為方才的互不相讓,他的銀發亂了,嘴角花瓣似的顏色更深,這抹色彩甚至蔓延到了眼角,勾勒着熾金的眼瞳,莫名地生出異樣的豔麗。

只不過,眼睛還被遮住,恩奇都看不到。

“你也想上我?”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他自己便反應過來,立馬就更改了:“不對,你也,喜歡我?”

恩奇都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那個“也”字,眉頭皺了皺,下一刻便恢複了平靜。

“嗯,喜歡你。”

“……呃。”

這就有些麻煩了。

“所以,我當初,是被其實已經喜歡上我的人,非常殘忍地拒絕了?”

“是啊,誰讓你明明不喜歡我,還要向我求婚呢。”

“為什麽我感覺更絕望了…………對不起。”

恩奇都沒有再說話,不會說“沒關系”,那個還沒有明确說出口、遲鈍的男人肯定意識不到的第二個要求,也不用再說了。

雖然,如果他說出來,男人在震驚,糾結,掙紮之後,大概還是會滿足他。

……

“最後……還是想看到你。”

在随後的沉默中,埃迪擡手,慢慢地、不容反對地,掰開了恩奇都的手指。

只有左眼從指縫中間顯露出來。

重新接觸到陽光,他似乎有一瞬的停頓,又似乎,在與恩奇都目光相接的剎那,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這麽多年的漂泊,這麽多年的思念,再加上,長久在他心中沉眠的寂寞,都彙聚在了這一眼上。

恩奇都望着他的眼,看清了那只在記憶中總是閃爍着耀眼流光的金眸。

——他不愛他,卻會為他露出如此脆弱,如此悲傷的神情。

*****

梅林在不遠處徘徊了很久,直到感應到與自己切斷契約的英靈已經消失,回歸了英靈王座,才慢吞吞地挪了過來。

挪到了樹下,他觀望了好一陣,才繼續慢吞吞地——試探性地,蹭到依舊靠着樹幹坐着的男人身邊,坐下了。

“我沒有偷聽也沒有偷看,給你們留出了最完美的獨處空間,不用謝,這是應該的。”

魔術師無比正直地說着,不由得悄悄觀察男人的表情。

嗯,目視前方,很平靜,非常平靜,眼裏連點波瀾都不帶,實在是平靜得有些過分了。

他沒有說謊,英靈和男人溝通的過程中,全部都是刻意避開了的。

這是上一次慘痛經歷帶給他的教訓,也算是……他自己的抉擇吧。

應該讓他們單獨相處。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

“……”

糟糕。

梅林忽然暗想。

難不成,他好心辦了壞事,搞砸了?不然為什麽埃迪還是這麽一個反應。

就算覺得他多管閑事,也應該生氣一下……

正這麽想着,梅林偷瞥過去的視線中,終于出現了不一樣的畫面。

在他坐下來許久之後,像是剛回神的埃迪,淡漠地轉過了目光。

他看了過來。

其實,也就說了一句話,四個字。

但,目光卻柔和了不少。

“多管閑事。”

也就是這個畫面,讓梅林在猝然間的驚喜過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

發自內心的,滿足?

嗯,嗯,沒錯。

想要的就是這個。

不用什麽“報答恩情”“為自己的罪孽做補償”亂七八糟的掩飾。

費心費力查了那麽多資料、做了那麽多準備,千辛萬苦召喚出那個英靈,再把阿爾托莉雅他們想辦法支走的所有辛苦,都是為了“這個”。

單純地,只是為了——讨好他。

讓他開心。

樹下,白發的魔術師彎起眼角,笑意盈盈。

“休息好了嗎?阿爾托莉雅他們可要等急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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