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

很吵。

吵得不行。

原本不大的人聲, 窸窣聲,經過未知介質的放大,竟成了足以打擾沉睡之人安寧的最大噪音。

……

……

吵啊。

即使他已經睡得夠久, 終于徹徹底底地得到了輕松和滿足——幾乎抵着耳朵在吵的這些噪音, 簡直如同嚣張的挑釁,無論如何都忍不了。

“吵……死了!”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似是冰塊瞬間凍結, 又在一瞬間過後轟然破碎的聲音, 尖銳得令人牙齒發癢般的不适, 而且, 就在某條河的河底響起。

這條河很深, 所以,發自河底的異樣并沒有被河面之上的人及時察覺。

雖然沒過多久,還是察覺到了……

但那個時候,反應得太慢,在錯愣之中,某個剛好就在河上的人猝不及防,就直接栽進了河水裏。

剛巧,這個人其實不怎麽擅長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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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 前一刻在河畔用憧憬與敬仰目光望着他的人們呆了一秒鐘, 頓時亂作一團糟。

“怎麽回事, 天草大人突然掉進水裏了——”

“啊!!!四郎……四郎!”

“來人啊, 誰的水性好,快點——”

慌張,匆忙, 緊急。

水性好的人來了,但是,在毅然躍入河水中之前,卻也免不得不自禁地猶豫一下。

不知怎麽回事,原本還算平和的河流之中出現了巨大的漩渦,顏色泛黑的漩渦讓河水激烈攢動,仿佛蘊含着極大危機。

……結果。

最後并不需要讓畏懼于危機的人們勇敢地跳進河裏,去找水性不好還不知道被卷到哪裏去了的天草。

天草被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比意外的人救了。

——單手拖着天草,從河底爬到岸上來的人。

——很奇怪,簡直要讓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

——也就是一個……

看起來頂多不過六七歲,穿着極不合身——要格外高大的成年男人才能套上的已經濕透了的衣服,神色不知為何相當陰沉的,一個小孩子?!

這個從河裏出來的小孩子剛在衆人面前露臉,便揚手,把已然昏迷過去的黑發少年丢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明明年紀這般小,身形還如此狼狽。但這一眼,卻硬是讓圍攏過來的大人們不由得退了幾步,倒吸一口氣。

只到肩膀,發梢還在拼命滴水的銀發。

十分符合外表年齡的大大的眼睛,金色的瞳仁鑲嵌在裏面,就像是修飾得最精美的黃金。

這五官像是精雕玉琢出來的孩子不是他們這裏的人,無法确定具體是哪個國家,但,絕對是異域之人!

雖然,他的表情很不好看,仿佛遇到了相當令他煩躁的事情。開口的第一句話,也頗為不客氣:

“喂,這是哪裏?”

“……”

沒人理他。

“這小子在河面上傻站着,是閑得沒事在表演嗎!”

“……”

很奇怪,但還是沒人理他。

本就詭異的氣氛頓時更加壓抑了。

啧。

他扯了一下嘴角,眼裏的不耐勉強收斂了一點,想的便是,自己的氣勢太盛,把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給吓到了。

然而。

正當他這麽想着的時候,事先絕對意想不到的情景……居然出現了!

“…………太可憐了!!!”

“小孩子”:“啥?”

“唔啊,看這孩子無辜又茫然的臉。不行,趕緊準備毯子!熱水!驅寒的湯藥也得趕緊熬起來才行——”

“對了還要準備什麽?讓奈奈子她們過來搭把手。這個孩子救了四郎,說不定是天主派來的又一個使者呢!”

“小孩子”:“…………啥???!!”

那般有威嚴的他,竟然被一群弱小的凡人毫無畏懼地包圍,一窩蜂把他架走。

哦……鑒于他實際上已經死了一次,就在剛剛才複活。

這就是,可以稱作“人生第一次”的神奇經歷了。

*****

不用多說,埃迪的心情非常糟糕。這一點,從他自醒來一直維持到現在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

這其實很正常。

任誰累得要死,好不容易抱着終于可以一覺睡到底的想法得以安眠,卻還是在許久之後被喧鬧的噪聲吵醒——醒來之時,心情都不會有多美妙。

雖說确實已經松緩多了。讓他不想再邁出腳步的那些或是沉重或是複雜的負擔,都在這漫長的沉睡過後悄然消逝,至少此時此刻,他沒有了再被過去的經歷給困住的感覺。

但·是。

現在這又是什麽情況?!

“媽的,那個沒用的蠢貨!就算得了我的能力也可以把自己搞死,我也真是夠佩服的了。”

埃迪真是要被氣死。

他根本沒把那個恩将仇報的小人放在眼裏,那蠢貨最後氣急敗壞砸碎他頭顱的事情更是完全不在意,因為此人還沒有讓他介意的資格。

他氣的是,蠢貨不愧是蠢貨,都能夠不死不滅了,卻還能把自己給折騰死。

就因為那家夥死了,轉移給他的能力便自動地回到了原主人,也就是埃迪這裏,造就了他此時的複生。

冷不防就被從永遠安靜的黑暗中重新扯回了到處都是麻煩的人世間,埃迪有多氣憤,可想而知。

不過……

他還是心情略有些複雜。

能殺死得到不死能力的那個人的,理所應當,就只有唯一的一個人。

他沒能遇到,卻被陰險小人遇到了的……“未婚妻”。

果真是,再也沒有緣分。

當初,埃迪将屬于未婚妻的項鏈戴在胸前,任由那蠢貨搶走,或多或少,也是存着物歸原主的心思。

大概也真的物歸原主了。想到這裏,他心思複雜之餘,竟是感覺,心頭僅剩的那一點點芥蒂,已然煙消雲散。

從這一刻起,埃迪終于徹底地放下了他未曾謀面、也注定無法再見面的“妻子”。

在被迫又要繼續的未來的旅途裏,想來,沒了最重的這層束縛的他,可以活得更加自由吧……

停。

廢話說了這麽多,讓埃迪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還沒有開始提及。

所以說。

死了一次,活了過來,忽略中間興許數都數不過來的巨大跨度,如今醒來的他,毫無疑問,還是人類最強的男人。

然而,“最強”是體現在實力方面,而不是……

——外表。

曾經,人類最強的男人一米八五身高腿長,還有最完美的強健身軀,光是站在那裏,不需要說話,就能用淩厲宛若寒冰的氣勢震懾全場,幾乎沒有人敢直視他的雙眼。

現在,不過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一米八五……就縮水縮到連一米都沒有了!

發現這個慘痛事實的埃迪:“我特麽——”

不……不行。

連驚愕與憤怒的罵聲都受到如今的矮小身體影響,變成了讓埃迪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奶聲奶氣。別說“氣勢”了,他現在就算擺出一個勃然大怒的表情,都毫無“恐怖”可言。

“……”

“……老子真想讓那個蠢貨再死一遍,可惡。”

硬生生縮水到慘不忍睹的地步,埃迪看了一眼自己又軟又肉的手掌,沒有明顯表情的臉上終于浮起了一絲陰翳。

他用這麽一只标準人類幼崽的爪子扯了扯自己也跟着短了很長一截的頭發,頓了半晌,轉而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點點收緊,但是,并沒有達到窒息的程度。

埃迪還不打算才活過來就又把自己弄死——更何況能力回來了,不再轉移的話,他想死也死不了——這個舉動只是為了确認。

很快就摸到了,那個東西果然還在。雖是一直都仿佛不存在一般毫無存在感,但從烏魯克時期就留在那裏,經歷死亡和複活,居然也沒有消除掉。

“哼。”

無視掉還是透着幼稚氣息的聲音,埃迪輕哼過後,也就把這件事抛在腦後了。

他此刻最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身高不對,外貌不對,嘴裏的牙齒磨了磨,好像也有些不對勁。

于是,他張嘴,皺着眉頭,伸手往嘴裏一摸——

“……”

靠。

他還多出了四顆分布上下左右,讓本就接近于零的威懾力進一步下跌的尖牙。

俗稱——虎牙。

……

天草四郎時貞拉開木門,端着熱水盆,步子還沒來得及往裏跨,就一眼望見了和室內的情景。

榻榻米上有些微血跡。

雖然不多,零散的幾滴似是在他開門之時才剛剛落下,但也足以讓他在看到的第一時間愣住,然後——毫不猶豫地丢下水盆,快步跑來。

“受傷了嗎稍等,我這就為你治療!”

他的速度還真是快,徑直跑過來,就要來到背對着他不知在做什麽的“救命恩人”的身邊——

嗯,是救命恩人沒錯。

那時的記憶還清晰地保留在他的腦海中,天草知道,把快要溺水窒息的他從河底帶回到岸上,救了他一命的人,就是此刻映入眼中的銀發男孩兒。

所以,在發現地面有血跡之時,他才會那麽緊張。

緊張地丢下水盆,緊張地沖過來,緊張地想要為不知哪裏受傷的孩子治療——然而,天草還沒有碰到他,腳下就莫名地一滑。

“咦怎——嗚啊!”

砰!

下一刻,便是某個冒冒失失的少年很倒黴地滑出了一米開外,然後砰嗵摔了個結結實實。

摔得七葷八素,有好一陣都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地上……怎麽會有……冰……”

這便是倒地不起的少年半晌後發出的困惑之聲。

對啊,造成他冷不防一下踩滑摔倒的根本原因,就是仿若憑空而生的冰霜。

除了先前讓少年一下子怔住的血跡,木制的地板上并沒有水漬。

然而,天草不知道的是,在他奔跑過來的期間,那幾滴鮮紅的血水竟在頃刻之間變了顏色,并且迅速擴散開來,形成了覆蓋地板的面積頗大的一片冰晶。

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的他才因此滑倒。

終于,這驚天動地的碰撞聲,以及随後響起的帶着明顯痛楚的念叨聲,将本來不打算搭理他的某個人的目光吸引過來了。

“…………”

埃迪正在做實驗。

複活沒過多久,他就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存在着古怪的異常。

異常并不明顯,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隐蔽,若是一不留神,很容易就會被忽略過去。而埃迪在這方面的感應無比敏銳,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但是,那一絲微弱的突兀感滑過心頭,就被他捕獲到了。

有異常也不算奇怪,畢竟他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不知道異常出在哪裏才是麻煩,所以,得趕緊找出來才行。

埃迪就直接動手了。

落到地板上的那些血自然就是他的。他對自己也毫不留情,劃破手腕,盯着湧出的赤色血液看了看,沒有發現不對,那下一步,就準備取出自己的心頭血再看看。

——只不過,“下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被迫中斷了。

埃迪的眉微不可見地挑了挑,回頭往身後望了一眼。

一個紮着黑色長馬尾的小鬼趴在距離他沒多遠的地方,掙紮着擡起來的額頭上,赫然冒了一個新鮮磕出來的大包。

視線猝然間對上了。

小鬼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眼裏似乎浮出了好奇……不,除了好奇,還有更柔軟的東西。

好像是“關心”。

明明不算匆忙的前一次,他們這才算是第一次正式打上照面。可是,這個才重重地摔了一跤的黑發少年卻用力撐起了身子,跪坐在地上,似是頗為羞澀地沖他歉意一笑: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把你吓到啦。”

在發現“年幼的孩子”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盯着自己——其實看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眼睛——天草連忙往前挪了挪。

一下子,就穩穩地抓住了那“孩子”還在流血的左手。

“雖然還是個半吊子,但我,其實會一點治愈詛咒的魔術……”

“不要怕,來,一會兒就好了哦。”

典型的哄孩子的語氣,被這個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少年用出來,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受軀殼影響被當成真·小鬼的男人先前很不經意地愣了一下神,讓他愣神的根源,就是這黑發少年的眼睛。

漂亮的琥珀色。

在對視之初,那雙眼裏閃過了一瞬迷惘,将略顯朦胧的顏色摻進比明亮的金色輕柔些許的琥珀色中……

頓時間,埃迪心頭微凜,不自覺地讓有着相似的眼睛的另一個孩子的面孔浮上心頭。

也正因為他分了這麽一下神,才讓自顧自湊上來的大膽少年抓住了他的胳膊,硬是把他的手拖了過來。

等埃迪回過神,膽大妄為的小鬼就已經自說自話着擅自開始給他“治療”了。

淡淡白光在指間亮起,也将多出了一條極深傷口的“孩子”的手腕籠罩其中。

肉眼可見,那從腕間不斷滲出的血液在白光的治愈下,終于有了停滞。

天草剛剛露出欣喜的微笑。

下一秒——

血又開始無情地流動了。

天草:“……”

埃迪:“……”

沒想到打擊來得這般突然,先前還信心十足要為救命恩人治療傷口的少年瞪圓了眼睛,徒勞地張了張口,如遭雷劈。

不信邪地再試了幾次,血還是歡快地流着,沒有給他絲毫面子。

天草:“…………”

很好,埃迪就看着天真的小鬼被這尴尬的打擊直接給打癟了,默默地耷拉下腦袋,沮喪得眸子裏的光芒都黯淡了幾分。

對方失落極了,可他卻更不給面子,憋不住,直接笑出了聲。

“哧,還一點也沒謙虛,你真的是個半吊子啊。”

“唔唔……”

“別折騰了。”

埃迪說着,徑直把胳膊抽了回來。天草剛張口想說至少包紮一下,就見他漫不經心地用另一只手在左手手腕間的血痕上抹了一下,手指移開,傷口便神奇地消失不見。

少年臉上的焦急被驚愕所取代,眼睛又要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可剛好這時候,埃迪就問他:“那個閑着沒事在水面上傻站着的小子就是你吧?”

“你叫什麽?還有,這個地方是哪裏,大概的背景,年代時間,全都給我說一說。”

“……”

天草緩慢地眨了眨眼。一面是在斟酌要如何介紹,一面卻是還在疑惑,好奇。

雙目所注視着的,就盤腿坐在面前的,怎麽看都是一個頂多六七歲的孩子。

很可愛。

嬰兒肥未消的臉上擺出的表情越嚴肅,那雙金色的眸子又大又亮,只會讓人覺得這孩子真是太可愛了。

然而,還有矛盾之處。

天草聽着他開口,便莫名地更改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跪坐得更加端正。

不得不肅穆起來,就好像自己所面對的是一個被孩童模樣限制的大人,他只要開口,說出的話語就有一種無形的信服力……

啊,就算信服力随後就被外表強行削弱了好大一截,天草也不禁坐直,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

“我叫天草四郎時貞。這個地方……”

雖然覺得埃迪的問題很奇怪,但天草還是格外詳細地全部解釋了一遍。

不出意外,他給出的答案基本上都沒有什麽用處,提到的那些地名,國號,全都是埃迪不曾聽說過的。

只有一點能夠确定:

蘇醒過來的這個時代,與他死去之時,又有了一千多年的差距。

目前身處的具體地點,是一個海上國家的邊境小島。島雖然不大,又相當偏遠,卻有是一個聚集人數頗多的地方,其名為島原郡。

天草四郎時貞就是前天草城城主的兒子,自小随父親搬遷到島原郡居住。

“之前醫師為你診斷,說你的身體十分虛弱,所以,一定要好好地休養才行。這是我家的客房,請放心地在這裏住下吧。”

即使正用晦暗不明的視線看着自己的“孩子”看上去精神得很,一點也不虛弱,可天草還是這般認真地叮囑了。

他這時也把自己丢下的那盆熱水想起來了:“不要坐得太久,我再去接一盆熱水來,最好先擦一擦身體,然後……”

“你多大了?”

“湯藥煮好了我再給你……啊?”

“我在問你,多大了。”

埃迪重複了一遍。

天草又稍稍地愣了一下,不過,少年的笑容很快就重新出現在嘴角。

“十四歲啦。”

“唔,十四……”

“雖然還是個想幫忙治療都沒能成功的半吊子,也不足以獨當一面。”

十四歲,黑發的清秀少年微微一笑,竟是比春風更要溫暖:“但是,至少比你要年長幾歲,我就理所應當,要好好地照顧你啦。”

“照顧……我?”

“對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當然要報恩了。”

由于太過震驚,埃迪都沒空表示你這小鬼真是大言不慚了。

照顧他?他從來都是照顧別人的人,沒有必要,也不屑于被人當做弱者一般“照顧”。

而且,說什麽救命恩人……

本還算平和的心境忽就微妙了一下。

埃迪也是頭一次被當做弱小的小鬼,對如今的身體極不适應的煩躁,還有被真正的小鬼輕視的惱意頓時克制不住,凝聚在了漸冷的眼裏。

煩躁。

小鬼仿佛在包容他的天真目光落到身上,更是讓他心裏竄起了火。

于是,張口——

“誰允許你……”

“……”

“…………阿嚏!”

“哎呀!糟糕,果然受寒了。快快快躺下,把被子蓋好,我馬上就把藥送來——”

天草來時有多匆忙,離去之時就也有多匆匆,一轉身,就把被這個突來的噴嚏直接給弄懵的(本質)最強的男人給抛下了。

埃迪:“……”

埃迪:“…………”

埃迪:“………………混蛋!!!”

之前活的那兩千年,從來沒生過病的男人,憋屈地變小就算了,居然還……沒出息地感冒了。

這些,都是什麽破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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