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阿沅送了賽華佗回來,見闌珊靠在桌邊呆呆地,便忙過來輕聲問道:“怎麽了?”

闌珊回神,看着阿沅關切的眼睛:“老大夫走了?言哥兒呢?”

阿沅笑道:“給錢家的小紅拉着去買糖炒栗子吃了。”

闌珊啞然失笑:“小紅卻是格外喜歡言哥兒。”

阿沅笑的有些異樣,看着闌珊秀隽的眉眼,輕聲道:“她自然是很喜歡的,只怕還更喜歡別的呢。”

“嗯?”闌珊擡頭。

她的雙眸黑白分明的,雖然在外頭歷練了這些年,但卻依舊眼神清澈,毫無雜質,甚至帶一點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無邪天真。

阿沅給這雙眸子注視,心突地一跳,便只道:“沒什麽,我是說她人不錯,對了那老大夫到底是怎麽說?”

“哦,他說……”闌珊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又道:“說言哥兒沒什麽大礙,恐怕是他自己的原因,叫吃那兩副藥試試,對了,我平日裏多在外頭,你守着言哥兒,多跟他說說話,教教他,興許有好處。”

“我知道,”阿沅答應着,“我何嘗不是每天都跟他說話呢,只是這個急不得的。”

闌珊點頭:“還有那個淳縣的針灸名手曹大夫,這個我看看該怎麽請着來,還是說咱們帶了言哥兒去,我聽說那位大夫很矜貴,等閑不出診的。”

“有能耐的大夫就是這樣,像是今兒來的這位,我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你是怎麽請動這位菩薩的?”

“哪裏是我請動的,”提起這個,闌珊又有些頭大,可看着阿沅疑惑的神情,又一笑:“是林知縣那邊的路子。”

“怪道呢,方才我隐隐聽他說什麽王爺,多半是知縣大人幫忙請那位王爺殿下出面的了?”

闌珊又揉了揉太陽穴。

阿沅抿嘴一笑,自己洗了手回來給闌珊揉頭,又說:“剛才我送大夫,門口站着好些人呢,都在打聽之前送你回來那輛車是什麽來頭的,我當然也不知道,現在想來,應該是那位殿下了?”

“可不是嗎?”闌珊嘆了口氣,“不想交際的偏又撞上,那本可以避開的卻偏不知死活往前湊。”

“說的什麽?”

闌珊就把林薔的事情簡單告訴了她,阿沅驚笑道:“這可是瘋了!別說林小姐生得尋常,就算她真的國色天香,也得掂量自己的身份呀,竟做這樣破家累族的禍事,早知道是因為這個叫你去,不如你找由頭躲了,若連累了你可如何是好。”

“罷了,看在林知縣的面上,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她說了這句,到底忍不住,便思忖着問道:“阿沅,自打有了言哥兒,咱們是不是還算護得他不錯,沒叫他離開咱們左右吧?”

“當然。怎麽這樣說?”

“我只是、言哥兒越發大了,我也牽腸挂肚的,怕他遇到歹人之類。”闌珊支吾。

賽華佗說什麽“啞藥”,把闌珊吓得不輕,可聽大夫的意思,又是未必确定,闌珊怕說出來會吓到阿沅,就只先按捺。

“你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阿沅半是嗔怪的,“言哥兒好着呢,別總為他操心。”

正說着,小紅送了言哥兒回來,阿沅一聽聲響立刻迎了出去。

兩人還在外頭說話,言哥兒先跑了進來,手中捧着一袋子香噴噴的糖炒栗子。

闌珊笑道:“又讓你紅姐姐破費了?”

言哥兒撿了個裂口的栗子剝開,高高捧起送給闌珊,闌珊接過來正要吃,又停下來,仔仔細細看了看那栗子,又送到鼻端聞了聞,卻是甜香撲鼻并無任何異樣。

“我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闌珊暗笑,将栗子放在嘴裏,果然甜軟可口。

言哥兒見她喜歡,忙又剝了一個送過來,闌珊見他臉兒紅撲撲的十分可愛,忍不住俯身在他臉上親了口。

這日晚間,闌珊向王鵬打聽,得知趙世禛仍在縣衙安歇,闌珊便出門,到街角也買了一紙袋的糖炒栗子,捂在懷中到了縣衙。

熟門熟路的向內,卻又有些膽怯不敢徑直到裏頭去,在門口徘徊了足足一刻鐘,門裏走出一個人來,正是西窗。

“你在這兒幹什麽?”西窗吃驚地看着闌珊。

闌珊吓了一跳,見只有他一個才放了心,她小聲道:“公公,白天……多謝王爺幫我們言哥兒請大夫,因我無知才有些得罪。”

“你是來請罪的?”西窗睜大雙眼,靠近過來:“白天你到底在車裏做了什麽?”

“我、我沒做什麽破格的。”闌珊陪着笑否認,“真的。”

西窗打量她,眼神裏明晃晃的不信,先前趙世禛去而複返,下車的時候西窗可看的分明,主子原本整齊的衣裳看着褶皺的可疑,而且圓領袍裏的雪白交領都歪了,對于向來極注重儀表的趙世禛而言,這可是罕見之極。

闌珊也心虛的很,禁不住西窗的眼神打量,她忙把那包糖炒栗子遞上:“這個是新炒出來的,我嘗過了,很甜才敢買的。”

西窗瞥着:“什麽玩意兒?”

闌珊軟聲細氣的回答:“是糖炒栗子,我們這裏的水土好,栗子個兒大又圓,肉很細軟的,加了糖一炒是非常好的美味,外地之人都特跑來買着吃,我特買了來……孝敬。”

“孝敬我呢,還是我們主子?我們主子何等尊貴,哪裏瞧得上你這種東西。”西窗撇嘴。

“是是不敢,就孝敬公公。”

西窗鼻孔朝天:“你給我?我也不樂意吃。”

“改天再買別的,我們這裏的秋梨也是好的,十分的脆甜,”闌珊絞盡腦汁的,真是閻王難纏,小鬼兒更難纏,還得先奉承好了這個小西窗,“好歹看我走了一趟,您收着吧?”

“看在你這樣誠意,我就收了吧。”西窗嗅着那股誘人的焦甜香,肚子裏的饞蟲早蠢蠢欲動,這會兒借坡下驢地接了過去,“但無功不受祿,你平白給我這東西,必然是有求于我了?”

闌珊心一寬:“知道您是殿下身邊頭一號頂用的,所以想着,好歹在殿下跟前為我多美言兩句,就感激不盡了。”

“一包糖炒栗子就想收買我?”西窗叫起來。

“的确是簡薄了一點、小人實在是俸祿有限……再說,禮輕情意重嘛。”闌珊俯身致歉。

“看你這寒酸小氣的樣兒,跟我要打秋風似的,我難道會看得起你那幾錢銀子嗎?”西窗嗤地笑了,他又掂量了一下紙包:“你也是個會說話的,在我面前叭叭的,可怎麽總惹得我們主子不高興呢?”

她有點窘,卻仍是很和軟的:“王爺尊貴,我在他面前自然是不敢随便開口,未免詞不達意的。”

“你說的倒是有些道理,”西窗努嘴。他為難了人家半天又拿了吃的,有些不好意思,終于大發慈悲地說:“你既然來了,要不要我去通傳一聲兒,你親自當着主子面兒該說什麽就說什麽?”

“不不不!”闌珊擺着手倒退一步,“我怕我又說錯話,還是拜托您替我致意吧。”

她的言行叫人如沐春風,西窗受用之極,恨不得摸摸她的頭:“那好吧,我也怕你惹禍,你們這裏的人幹別的一般,惹禍倒是個個能手。我會瞅合适的時候替你言語的。”

闌珊大喜,這才又拱手拜了兩拜,退了出去。

此後兩日風平浪靜,闌珊猜測會不會是那包糖炒栗子起了效用,但她也委實沒膽量再去縣衙冒頭,每天就只是在自己班房或者縣學起建的工地上。

家裏言哥兒吃了兩副藥,尚未見到效果,闌珊心裏忖度着該如何去請那位曹大夫,之前她托了一個相識的往淳縣去了一趟,果然曹大夫不肯輕易挪窩。

闌珊一合計,便在這日請了假,特帶了言哥兒往淳縣而去。

萬安醫館的人果然了不得,見闌珊是外地人衣着且一般,只說曹平不得閑,不接外客。

闌珊迫不得已把那張藥方拿了出來,還未開口,對方便叫嚷起來!頃刻間曹平飛也似的跑了出來,把那張藥方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情難自已地連聲道:“真的是老先生的字跡!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老先生的親筆方子!”

闌珊見他恭敬到這種地步,心想賽華佗果然在醫界地位尊崇,早知如此,托人帶了藥方來,這曹平只怕就會飛奔前去太平鎮了。

頓時之間闌珊成了座上賓,曹平親自帶了她跟言哥兒到內房,細細研究了一下賽華佗的方子,便準備下針事宜。

曹平雖架子大,倒非徒有虛名,針灸技能的确出色,半個時辰後針灸結束,言哥兒竟安穩睡了過去。

因為要趕早來到,昨晚上言哥兒也沒睡好,加上曹平又說:“不妨事,最好讓他安安靜靜歇息一個時辰效用才好呢。”

闌珊守了一陣,心裏想到葛梅溪不知在這裏怎麽樣,既然來了,不如順路一看。

當下拜托了醫館的人照看言哥兒,自己便出了醫館往縣衙驿站前去。

不料葛梅溪人不在驿站,倒是從縣衙差人口中得知,原來葛梅溪在淳縣竟是風生水起,畢竟他是知府公子,有頭有臉的,誰人不恭敬?而且他手下最重用的一個叫做陳四郎,赫然是闌珊曾向趙世禛推薦的。

闌珊驚愕之際很快想通,這必然是趙世禛的安排,他知道陳四郎有能力,但交際統理能力一般,所以才空降了個葛梅溪,兩人一前一後,一上一下,果然配合得當。

闌珊想通後不禁感慨:這榮王殿下不動聲色間揮灑自如,行事神鬼莫測,處處得人先機,真是……

比如他派人去“請”賽華佗,但南山距離太平鎮比淳縣還遠,可見趙世禛竟是在把闌珊當成“自己人”之前就已經派人去請了,他就這樣篤定她會俯首聽命?

是的,他就是那樣篤定。

闌珊心情複雜,往堤壩上而行,走不多時,就見迎面一道身影向自己飛奔而至,正是葛梅溪。

“葛公子!”闌珊見狀忙止步行禮,“向來可順意?”

葛梅溪格外動容:“小舒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他們看錯了……你、你是來看我的?”

闌珊笑道:“聽說葛公子高升,順路來看一看。一切可好麽?”

“好,好的很。”葛梅溪上前,不由分說握住了她的手,“你來了就更好了。”

堤壩旁邊臨時搭了些簡易的工棚,有一間是特給葛梅溪用的,還算過得去,秋日太陽熾烈,葛梅溪拉着闌珊到了房中,他的侍從燒了水奉了茶,便退了出去。

葛梅溪親自給闌珊斟茶,問起太平鎮的情形,不免提起榮王殿下。

闌珊只管報喜不報憂,因覺着葛梅溪太過殷勤,她又惦記言哥兒,簡單說了幾句後便要告辭。

葛梅溪見她立刻要走,臉上大有不舍之色:“小舒!”

闌珊覺着異樣:“可還有事?”

她一身洗的有些發白的淡藍色粗麻布袍子,頭上并未戴冠,只束着黑色的朱子幅巾,卻越發顯得膚色皎潔如玉,眉目如畫。

葛梅溪為那眼神引動,大步走到她跟前:“我本來想着去太平鎮尋你,不料你竟來了。”

“我也是順路,給言哥兒……”

闌珊還未說完,突然給葛梅溪抱入懷中。

葛梅溪本就是個不羁的人,加上闌珊以男子身份示人,所以并不十分避忌兩人的肢體接觸,但是如現在這般親密還是首次——除去上回在縣學遇險那次。

“葛、葛公子?”闌珊懵了,不明白葛梅溪又是怎麽了。

“小舒……”葛梅溪的身體在發抖,讓闌珊懷疑他是病了,但她還來不及問,他已經說道:“我、我喜歡你!”

“嗯?”闌珊更糊塗了,“說什麽?”

“我喜歡你!小舒,我來太平鎮也是為了你……”他好像湊近了她的耳朵,濕潤的氣息噴入耳中。

闌珊毛骨悚然,終于意識到他是什麽意思:不是玩笑,也非所謂“兄弟”情誼。

她試圖推開葛梅溪:“葛、公子!請不要說笑!”

深深呼吸,闌珊道:“我……我沒有龍陽之好。”

不料葛梅溪道:“我也不是斷袖!”

闌珊徹底呆了:“什麽?”

“小舒,其實我、我都知道了。”葛梅溪将她緩緩放開,像是下定了決心。

闌珊的心莫名地有點慌,可又不肯信:“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知道你……”葛梅溪盯着她,毫無疑問,他的眼中蕩漾的是深情,“你根本是女兒身。”

闌珊後退一步,卻像是踩進了深淵。

葛梅溪握住她的手:“小舒,我喜歡你!自從……”

“放開!”闌珊臉上漲紅,無地自容,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立刻逃離。

葛梅溪情難自禁:“你聽我說!我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把晏老當親生父親般,我會去跟晏老……”

這正戳中闌珊的心:“不許!”

葛梅溪正要再說,忽然臉色大變。

他擡眼看向前方門口。

有個人赫然站在彼端,他負手而立,鳳眼微挑,臉上的笑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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