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青銅殿
那一晚的月光,甜得像以列喂給人魚公主的冬桂蜜,稠得像亞爾安端給仙度瑞拉的熱羊奶。
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種相遇,而眼下這一種,除了醫院裏和戰場上,着實不太常見。
它叫做,我見你時,我胳膊掉了。
那個男人的五官狹長卻肅穆,略紅的嘴唇抿出些禁欲的滋味。他蹲下身時袖口的黑曜石發出清脆的聲響,露出一截蒼白卻骨質分明的手腕。
千夜站在兩人旁邊,麻木地想:原來他并非生來便是身經百戰的模樣,原來他也曾是這樣文弱白皙。
就好像一枝剛抽出芽的橄榄枝,鮮嫩、幹淨、安靜、美好。
這麽一個看上去非常靠得住的美男子,單膝跪在捏着半截胳膊的少女面前,長袍的下擺在草地上鋪開。
本來就不怎麽會說話的少女被這突然出現的人吓得暫時有些失語,她大大的琥珀色眼珠盯着他狹長的一雙眼睛,他的瞳仁上映出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就這麽對視了三秒,也許是五秒,窸窣聲響起,等少女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踩着草葉走遠了。
那一夜,月光照亮奧林匹斯山上的數百座神殿,照亮薔薇花瓣上鑽石般的露水點點,也照亮了粘土人一頭淩亂的棕發。
隔着千百年的時光,千夜見到少女半跪在地上,僅剩的一只手緊緊拉住男人袖子下的手指。
風從千裏之外吹來,吹起他額前發絲,吹動她眉心綴着的一顆紅晶石。
她目光清澈坦然:“您會接手嗎?”
男人的目光在她的眉心上停駐片刻,唇角慢慢噙上半絲似有似無的笑:“會。”
說完不知道使了什麽法術,少女拉着他的手被彈開,他轉身走了。
千夜傻了,見過賤的,沒見過賤得這麽坦然的。前一秒還以為他也曾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這麽快賤兮兮的畫風就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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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愣的工夫,草地上的少女已經夾着斷肢追了上去。
泥點子甩了一路,她再一次扯住了對方的手:“您能幫幫我嗎?”
草葉上的沙沙聲又停了,他的長眼睛在月光下好像正在照鏡子的啓明星:“不能。”
說完又轉身要走。
這一次一步還沒走出去,手就第三次被她抓住。
風中她捏緊了手裏那只比她大很多的手掌,擡頭對上高她一個頭的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一瞬間,千夜心中一動,好似這畫面已在心中盤踞千年。
就好像歌裏唱的那樣。
想起我和你牽手的畫面,淚水化成雨下滿天。
如果我和你還能再見面……
就讓情依舊,夢能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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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根石柱撐起火神的青銅宮殿,滿殿的紅衣和白衣神侍交錯而立,瞪大了眼睛看着先見之明淡定地邁上二十五級銅石階……
淡定地牽着一只斷了胳膊且在不斷融化的粘土人。
神殿裏有争吵聲,殿上有一團兩人高的火焰,那是火神赫淮斯托斯的寶座。
相貌醜陋的火神把自己裹在火焰之中,對着幾步外站着的美婦人直皺眉頭:“我的事不用你管。阿佛洛狄忒,你現在應該在你的情人們身邊,繼續為他們生孩子,而不是站在你又醜又瘸的丈夫的宮殿裏。”
愛 神靠在雕着太陽車的柱子上,瑩潤的手腕上鑲金的水晶石相撞,聲音在石柱間回蕩,铮铮作響:“那天,我在森林裏見到了一個男子,他是那麽俊美,俊美得世上所 有男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什麽阿瑞斯,什麽荷米斯,什麽安喀塞斯,在他面前都是泥土一樣。可他卻對戀愛沒有絲毫興趣,只喜歡馳騁于森林見打獵。我招呼 他,他并不停留。我用法術限制他,向他傾訴愛情的美妙,他卻不為所動。我用盡了我所知的最甜美的語言,他卻只用輕視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只是個不可理喻的瘋 子。”
阿佛洛狄忒代表着女性的容貌之美,卻被一個帥哥如此忽視,不十分不快:“一年,我整整囚禁了他一年,最後卻被他不屑的眼神氣昏了過去,好在他雖然對愛情沒有向往,卻還是個善良之人。因為心中內疚,一直守着我,等着我醒來。”
她的眼裏閃現出一種變态的滿足:“他那麽俊美,那麽勇敢,又那麽善良,只是還沒嘗到男女間的滋味罷了。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他成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可是……”
她眼裏悲痛、惋惜、不甘:“可是我明明告訴他了,那天早上會有厄運降臨,他卻還是執意要去打獵。等我趕到時,他已經被箭豬咬死了……那張英俊的臉只剩下一半…..”
這位女神挺着肚子講了一個十分莫名其妙的故事,而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在場的除了千夜以外,其他人都相當淡定,直到……
直 到阿佛洛狄忒講完這個逼良為娼不成的故事,一轉頭,看見在青銅頂底下一點點融化的少女,忽然就歇斯底裏起來:“你們根本就不懂愛,阿瑞斯不懂,荷米斯不 懂,安喀塞斯不懂……主神他……也不懂……”她說完一圈,看見立于殿門的普羅米修斯,不屑地笑了,“先見之明,你不要這麽看我。我是你們眼中的淫娃蕩婦, 可也總比你們這些假正經的提坦神族好!你瞧你,不是對你兇悍的女友忠貞不渝嘛?為什麽又被一個玩具迷惑了呢?”
這話說得難免有點過了,火神咳了幾聲,低聲道:“阿佛洛狄忒,你累了,回去吧,不要拿提坦族來的客人發洩……”
一 句話還沒說完,被脾氣不穩定的孕婦打斷:“還有你!你以為造出一個複制品出來,就是愛情了嗎?她不過是一個粘土人,你撫摸她身體的時候,難道不怕沙粒鑽進 你的指甲縫嗎?你在她身上得到快樂的時候,難道不會想起她其實什麽都感覺不到?你對她傾訴的時候,難道不知道她根本聽不懂?”
她推開一邊的紅衣神 侍,金色長裙在青銅地面拖過,她擺擺手,晃晃悠悠走向殿門的那一束月光,喃喃自語道:“我以愛神的名義,詛咒這世間男女的感情,永遠滲有猜疑、恐懼和悲 痛。”行至普羅米修斯身邊,她停了停腳步,向斜上方側了側頭,“俊美的先見之明,我讨厭你看我的眼神,所以我要給你一個特別的禮物,我祝願你日日夜夜被這 三種痛苦折磨,直到它們吃盡你的心肝,吃空你的胸膛,耗盡你的身體。”
她的聲音如此絕望,不像一個情夫無數的美人,倒像一個被搶了男人的怨婦。
千夜立在殿中,聽着她最後那句詛咒,擡眼看向普羅米修斯手中粘土人慢慢變形的手指,只覺得有什麽從這一刻開始,偏離了它本來的軌道。
就在這時,只聽“噗”的一聲,剛才還各種詛咒人的愛神今夜第二次被糊了一臉。
她不相信地扯下粘在臉上的半只胳膊,對普羅米修斯身後的少女怒道:“泥人,你幹什麽?!”
少女一只手還被攥着,只能動了動殘肢,耷拉着腦袋:“我的胳膊掉了,我不開心。”
迷倒無數男神的愛神捏着胳膊的手都直抖,她一臉不解:“你不開心關我什麽事?你打我幹什麽?”
少女用同樣不解的臉回問:“那你不開心……關別人什麽事?為什麽要詛咒所有人都不開心?”她極其糾結,“難道只是因為你長得美麽?”
這位今天剛把全世界的男女都詛咒了一遍的阿佛洛狄忒,原本要發作,卻在聽見最後半句的時候一愣,半晌摸着臉問,“你也覺得我長得美?”
殘疾人少女老老實實點頭,看向她身後的神女們:“你比她們都美。”
阿佛洛狄忒繼續摸着臉:“比你呢?”
少女低頭借着殿中的水壇看了看,肯定道:“比我美。”
下一刻,奇跡發生了。剛才還疾世憤俗到處指責全世界都不懂愛的女人,忽然就心情愉快了,忽然就陽光燦爛了:“泥人,你不錯,你很不錯,你是個誠實的人。這幾天我要生孩子去,過幾天,過幾天我會送你個禮物。”
說完如沐春風、面帶微笑地走了。
大肚子孕婦走後,神殿上的兩位神都有一瞬間的愣神。
火神自火焰中走出,揮手在大殿中間變出一把冒着火的青銅椅,好像剛才啥事都沒發生似的:“還請先見之明坐下等一等,赫淮斯托斯把先壞了的東西修好。”
說完一揮手變出個工作臺,也不說回避一下,直接拿了工具就開工。
千夜看着那邊那位坐在冒火的青銅椅上,正感慨這位先見之明的菊花竟然如此耐高溫,卻聽那邊進入工作狀态的手工藝人火神赫淮斯托斯當着滿殿神侍和來客、對工作臺上的少女命令道:“潘多拉,把衣服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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