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生湖水
一月之內,諸神之戰又起。
高加索山腳,提坦族的帳篷一路綿延至黑海海岸。
在那裏,平時一望無際看多了讓視力減弱的海面上,密密麻麻的戰船好像長在海面的一片黑痣,一顆顆讓人看着都起雞皮疙瘩。
戰船上、陸地上,戰滿了各族的勇士,他們铠甲在海風中變得鹹濕,他們的面容在大霧裏變得模糊。
號角聲響起,一時間千帆齊動,戰亂頓起,很快碧藍的海水慢慢染上紅色,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榮耀。
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離戰場不遠的提坦族休憩地卻一片肅穆。
身披大裘的男人從四人高的巨人看守身旁進入帳中。
外面打得難解難分,主帳裏卻一片歌舞升平。
巨大的黑曜石上,一簇簇火焰在跳躍,來自斯巴達的舞姬們有着海浪一般的黑發,她們赤足踩在燒得溫熱的石板上,腳踝上的銀鈴叮叮作響。
先見之明颀長的身體靠在角落裏,他身邊兩個異族少女頭上綴滿了亮晃晃的金葉子,一個少女手腕上的金手箍有意無意擦過先見之明露出大半的健碩胸膛。
另一個少女端着葡萄酒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将酒杯湊到男人唇邊,動作小心卻不谄媚不粘膩,倒是別有一番風情。
知這個時候,她腰身被他大手一摟,少女手腕一晃,一滴酒水滴在她們身下的毛皮上。
那整張金燦燦的毛皮上頓時暈開一滴紅色的圓點,看上去好似被開了個血洞。
獻酒的少女一愣,卻聽摟着她的男人緩緩說:“涅墨亞獅的毛皮刀槍不入,鐵、石、青銅武器都傷害不了它,它的利爪快如刀刃。赫拉克勒斯将獅子扼死,并用獅子的利爪剝去獅皮。”他長眼睛一眯,無聊道,“赫拉克勒斯花了一百天才把獅皮完整地剝下來,卻被你用一滴酒毀了。”
來自斯巴達的少女一愣,随即端着酒杯猛地匍匐在男人腳邊,酒水在她手中泛起一陣陣漣漪:“艾拉無父無母,因為仰慕大人從故土跨海而來,還請大人賜艾拉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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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這麽一出,彈豎琴的、跳舞的、敬酒的都停止了動作。
艾拉趴在地上,額頭抵在男人的腳面。她是最下等的神族,因為長得美貌才有了見到先見之明這種正統神祗的資格,卻一時得意忘形犯了大錯。此刻她是無痛死去還是被活活剝皮,不過是這位神一句話的事。
沙漏裏的沙子簌簌落下,海上的號角聲和兵器相交聲還在繼續,艾拉的脊背幾乎與地面平行。
過了好半晌,卻聽身後腳步聲響起,一片白裘的邊角在她眼前晃過,帳中一片靜谧,埃庇米修斯的聲音淡淡:“兄長,我回來了。”
艾拉心中一動:是二殿下!這位二殿下人長得柔弱,性子也不像這些成天徒手捏爆敵人腦袋的巨人一樣,上一次他出門前,還笑着說要給她們幾個舞姬帶些聖山的鮮花。
她這麽一想,在強大的求生欲望下拉住埃庇米修斯的大裘,盯着地面道:“二殿下救救艾拉!”
面前的牛皮靴子停了停,她聽到整個愛琴海最好聽的一句話:“兄長,讓她們出去吧。”聲音頓了頓,裏面摻了一絲沙啞,“兄長讓我辦的事……”
顯然他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不是幾個舞姬可以聽的,就在艾拉想借機跟着舞姬撤下去的時候,卻聽到了整個愛琴海最可怕的一句話:“繼續跳。”
這下不光艾拉,帳篷裏的舞姬都白了臉色:看二殿下的意思,這兩位血統純正的神族接下來明明就是要說點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了,這時候不應該拉下簾子誰也不見嗎?現在大人讓她們聽着,顯然就是不想讓她們幾個活着出去了。
一時間人人都一頭的汗,卻又不敢不從命。巨大的恐懼下,音樂聲渾渾噩噩,舞姬的腳步顫顫巍巍,先見之明身邊的少女更是連酒杯都端不住了。
就在這種四周詭異的氣氛下,靠在獅皮上半眯着眼的普羅米修斯問道:“天火拿到了?”
他前兩個字落下,幾個樂師的手齊齊一哆嗦,黑曜石臺上“咣”的一聲,是一名舞姬摔了一跤。
埃庇米修斯啞着嗓子說:“……拿到了。”
普羅米修斯那好像大理石被砸了個坑的眉頭終于舒展開,過了一會,他問:“人呢?”
艾拉一哆嗦,在場的人除了埃庇米修斯都一哆嗦:大人這是在叫誰呢?
每個人都在思忖大人是不是在叫自己。
這時卻聽埃庇米修斯說:“我去的時候,她已經坐在聖湖邊等了半日了。”
這一問一答,完全沒有什麽關聯,就在大家思忖二殿下這句話什麽意思的時候,卻聽一向慢條斯理說話的先見之明打斷了自己的弟弟,“她人現在何處?”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向對他哥惟命是從充滿敬畏的後見之明這次沒有慌張,竟是在自說自話上一條路走到黑了:“見到我之前,她用水洗過臉,臉上的五官有些化了。見到我後,她一直往我身後後,連問了三遍‘你哥哥是不是被你落在後面啦?’”
想着反正橫豎也是要死的艾拉現在反而不慌亂了,趁着兄弟倆說話擡起了頭,卻正好看見後見之明看向他兄長的眼神有些怪異。
那眼神,她這個舞姬見得多了,帶着憤怒和失望。只是這種東西出現在一向溫和無害別人打他男性器官估計都不會還手的二殿下臉上,倒是有些奇怪。
“我和她說兄長您因為戰事不能去接她以後,她愣了一會兒,又回到石頭上規規矩矩坐好,才說‘這樣啊’。”
又是一陣尴尬的安靜,等到沙漏漏盡了,才見先見之明直起身來翻了沙漏,擡眼環視帳中的舞姬,一派輕松道:“斯巴達不愧是海倫的故鄉,出來的美人要比我族強多了。”
“兄長,你上一次借厄運女神之手用金蘋果挑起三位女神的紛争,最終引發了流血無數的特洛伊之戰;這一次又攪亂諸神大戰,引得火神和太陽神也被派下聖山。可是,火神臨走前毀了潘多拉的蘆葦杆。”
“啪”的一聲,是沙漏碎了,普羅米修斯愣了一瞬,問道:“你說你拿到天火了?”
這 位後見之明今天也不知道吃了什麽藥,渾身都充滿了講故事的激情。他伸手在懷裏掏啊掏,摸出一只橄榄枝編的花環來:“我知道那蘆葦杆是兄長花了很久才找到 的,也許是聖山外唯一可以運輸天火的媒介。所以我聽說此事的時候也以為她一定是失敗了。”他将花環放在酒杯旁,“她看到我的表情,反而得意了起來,指着自 己的肚子說‘別……別急,我可是答應你們了,我還答應要給你做會着火的袍子呢!’說完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我把火種吃到肚子裏了’。”
他話音落下,幾乎是所有人都一個趔趄:把奧林匹斯山上衆神沾之即死的天火吃了?!!!這是什麽劇本?
“我當時也很震驚,要知道就算她是火神親手捏出來的粘土之身,就算她不會感到疼痛,天火在體內燒了半日,也足夠把任何東西烤成灰了。”他臉上有着深深的不可置信,“那時我才知道那麽怕水的一個人,為什麽會不斷地洗臉。”
他說到這裏,一直趴在地上的艾拉挺直了脊背。雖然生為低等神族,她也是個要強的人。聽到埃庇米修斯的話以後,她忽然為自己剛才匍匐求饒的行為感到憤怒。
自己好歹是神族,居然連一個泥人都不如了。
帳 內的人都看到她忽然挺直脊背,這時卻聽埃庇米修斯繼續說:“我想讓她和我一起回來,她當時也是這樣挺起了背,一點一點走到聖湖邊,還沾了點水梳了梳頭發, 我知道她怕水,想去拉她,卻聽她背對着我說‘我聽他們說啊,這天火可挑了,一般的東西只能被燒個幾下就沒了。主神之所以不願意把天火給出去,也是因為沒有 能承得住火種的東西。’她轉過頭,伸出一只手,手上‘嘭’地跳起一簇火苗,她還有點得意,‘我偷偷和你說啊,火神殿下燒了我的蘆葦杆,可是他忘了,和那根 破杆子比,天火其實更喜歡我啊!’她還沖我眨了眨眼睛,‘殿下花了九百天捏我,又把我放在天火上烤了一百天。’。”
“她說完這些,又耷拉了頭,盯 着腳下慢慢升起的熱氣,扯着頭發好像很困擾,‘可是怎麽辦呢,我太熱了,連石頭都熔化了好幾塊,我會把你們也變成那個樣子’我順着她的目光,這才發現她身 後的草地已經黑了好大一片。她看到我這樣,想過來拍拍我的肩膀,但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退了好幾步,‘好啦,好啦,你可別傷心難過,我剛才想出好辦法 啦!’”
說到這裏,帳篷裏已經是鴉雀無聲,一個舞姬不由問道:“什麽辦法?”
埃庇米修斯低頭盯着橄榄花環看了半天,好像要把已 經謝了的小白花再看開了,才低低一笑,這一笑原本溫潤的臉竟變得和他哥有幾分相似:“我也是這麽問的,她卻好像又想起件別的事,過了很久才說‘對了,幫我 轉告他,其實我一只知道他不喜歡我。你不是說你哥哥游泳游得很好嗎?可他當時在那個什麽什麽島上捉魚的時候,還做出一副沒下過水的樣子。後來想想,他原來 是在給那些人機會給我們送魚。’她哎呀呀地嘆了口氣,‘他們都說粘土人什麽都不懂,可是他們忘了,粘土這種東西,其實最容易塑形了。你使大力,粘土上的坑 就深一點,你不使力氣,那坑就淺一點。他喜不喜歡我,我怎麽會不知道呢?他費了這麽大勁兒,不就是要這顆火種嘛。’”
這個時候,普羅米修斯握着酒杯低低笑出了聲。
埃 庇米修斯看着他哥笑着喝了口酒,搖頭道:“我當時震驚之下,問‘你既然知道了,還要來偷火種?’她卻好像這兩件事壓根沒關系一樣看了看我,說‘自我被捏出 來,從來沒有被人需要過。他不喜歡我,可他需要我啊,我被人需要了啊!’我當時聽愣了,沒注意她已經走進聖湖裏,等我反應過來,湖水已經沒了她的腰。她摘 下頭上戴着的花環扔給我,笑着說‘替我和你哥哥說,他是個大騙子,說好了來接我的。’我剛接住花環,就見到湖裏升起一股水汽,眼前很快被霧蓋住了。我忽然 明白她要幹什麽,一時傻了,只能對着霧裏大喊‘潘多拉!你回來!’”
他說到這裏,只聽天邊傳來“嘭”的一聲巨響,那響聲十分大,一瞬間就把海上的號角和嘶吼聲淹沒了。衆人只覺得腳下的大地震了震,“轟”的一聲,頭頂的帳篷忽然爆開,一枚巨大的火焰從天而降,正好砸在黑曜石臺上,幾名舞姬身前“呼”地竄起一人高的火焰。
在舞姬的驚叫聲中,普羅米修斯擡起頭去。
夕陽下,天上好像下起了火雨,一枚枚火球從天邊落下來,落在正在海面上的戰場中,很快桅杆起了火,戰船起了火,陸地的樹木起了火......
神族們忘記了砍殺,都舉着兵器呆呆望着這突然而至的盛景。
一顆顆火線宛如少女的發,埃庇米修斯将身上大裘解下,望着天邊的晚霞說:“她在聖湖中把自己砍成一千片,用聖湖的水載着她身體的碎片,将火種灑滿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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