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天火種

晚霞、火光、鮮血。

鮮血、火光、晚霞。

綿長的海岸線已是一片各種層次的紅,剛才還打得很勇猛死得很神聖的神族們,此刻都顧不上互砍,忙着化身一顆顆火球撲通撲通往海裏跳。

離海岸稍遠一點的軍隊不用忍受溺水的痛苦,因為在到達水邊前,他們就變成黑灰散了。

海水裏漫出的血水,岸上吹起的沙,諸神的戰争,最終湮沒于一片片浪花。

高加索山腳下,提坦族的巨人們站在一座座帳篷外,聽着遠方神族的哀嚎,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

風沙卷起來,有低沉的挽歌自營地中響起。

衆人順着歌聲望去,只見他們身嬌體弱的二殿下,正光着膀子站在土丘上唱着一首沒有詞的歌。

也不知道是歌聲太過深沉,還是半裸的後見之明太過震撼,或是因為那些砸下的火球大多避過了提坦的營地,提坦的巨人們竟然在這漫天火雨的情況下跟着他唱起來了。

已經被天火燒光了架子的主帳中,先見之明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燃燒的黑曜石臺前,在舞姬和樂師應景的尖叫聲中伸手探入火焰。

原本應該将他燒成灰渣的天火竟然在他手底下慢慢弱了下去,一簇簇小火苗讨好地舔着他筆直的手臂,就好像家養的貓見到了主人。

男人一愣,低低笑了起來。

随着他的笑聲,那火焰從他手臂上褪下,漸漸消逝在風中。

他張開手掌,手心裏一枚圓潤的棕色卵石。

他将卵石朝一旁趕來的大神官一抛,轉身揮揮手:“繼續跳。”

大神官看着手裏不大的石頭,幾步跟上問道:“大人,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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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米修斯拿過已然吓傻的舞姬手裏一杯酒,飲了一口,目光飄向場中的歌舞,淡淡道:“天火火種。”

大神官一驚,臉上表情凝重起來。他思忖半晌,結結巴巴問:“大人,這……這火種應該如何處置?”

先見之明的下巴尖擱在酒杯邊緣,他的目光始終跟着舞姬的腰肢走。過了很久很久,大神官才聽到他低聲說,随便吧。

大神官拄着權杖站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大人,此事事關重大,眼下衆神族都遭天火襲擊,只怕死傷大半,只有我提坦族幸免于難……”

“大人,天火最是難馴,我們當初是為了早日結束諸神族長達幾萬年的紛争才铤而走險。可今日以後,各神族必将凋零,我提坦若是還留着火種,只怕有害無利。”

“大人……”

大神官自言自語了半天,才發現普羅米修斯一直靠在獸皮上興致勃勃地看着歌舞,竟是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先見之明在衆神眼裏一直是睿智靠譜的,不然也不會得了這麽個稱號。大神官沒想到這位大人在這個當口還任性起來了,捧着貴重的火種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只能糾結地往外走。

經過土丘的時候,被正在迎風高歌的埃庇米修斯叫住。大神官見二殿下目光落在自己手心裏的卵石上,不禁問道:“殿下認得此物?”

埃庇米修斯看了看天邊仍在不斷交織的火線,若有所思道:“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那一日天火灑滿大地,遠古神族十滅七八。

提坦的營地上空,歡快的舞曲連綿三日,直到舞姬的腳底流出膿血,樂師的手指掉下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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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漸漸遠去,耳邊嘈雜起來。

千夜睜開眼時,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有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那熱氣漸漸遠去。

“噗”的一聲,頭頂的有一簇微弱的光透進來,是纏得緊密的橄榄枝被穿出了一個洞。

借着那光,她隐約看清有颀長的身影在她面前緩緩後退。

光線漸漸明亮,幾萬年的時光像絲線一樣慢慢被這幾步掙斷,灑在祭壇上不過星星點點一片。

那人還穿着女囚的灰亞麻裙,手裏捏着一只扁了的教皇梨。

頭頂的光越來越強,人群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千夜擡頭看過去,目光對上的一刻,心中的一點旖旎盡數褪去。

他手中的教皇梨落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他喉結動了動,挑起嘴角和以往一樣道:“阿夜……”

千夜看着面前這張與夢中相似的臉:“普羅米修斯。”

對方一愣,笑着答道:“嗯?”

千夜看着他,耳邊還回蕩着那句“她以粘土之身卻有了人的靈魂,這就是原因了”,總覺得心裏堵了塊東西,不說疼痛難忍,卻好像一根軟刺,卡在那裏,慢慢地磨着。

見她不出聲,他站在原地沒動,長目目光深深:“阿夜?”

半晌,千夜才開口:“沒什麽,就是想告訴你,你認錯人了。”

他目光鎖在她緊抿的唇上,滿身的不羁終于一寸寸褪去,那從來戲谑的長眼睛漸漸黯了。

他再一次嘆了一口氣說,唉,阿夜。

被困在祭臺上的人群開始向這邊湧來,大神官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不要驚慌,守好犯人,點燃火把……”

很快,一簇簇火把由遠及近。提坦的神官們沒有注意退到一邊仍做女囚打扮的男人,匆匆向着千夜而來。

為首的大神官掌心裏托着一枚圓潤的棕色卵石。

那卵石靜靜躺在那裏,好像少女的眼眸。

幾乎是看到那卵石的一瞬間,千夜只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前塵往事有如雪崩一樣在腦子裏炸開。

大神官見她雙目渙散,不禁更加戒備:“潘多拉,不過幾百年不見,你倒變了性子。只可惜你變得太晚了。這幾萬年來,要不是二殿下容忍你,像你這種惡毒的女人,只怕要被天火燒上千百次。”

他說完,屈膝将卵石放在草堆上,神情激動地高舉手中的權杖念起來:“偉大的主神啊!偉大的火神啊!請幫助世上最後一只神族!降下天火燒死這給大地帶來災難的女人吧!”

随着他的聲音,千夜腳下的火“呼”地蹿了起來,提坦衆神官畏懼天火,齊齊後退幾步。

“你燒死我,大地上将再無希望。”

衆人順着聲音看去,卻發現這句話是從大火裏穿出來的。

大神官一凜:這女人要說什麽?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巨響。衆人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漫天的橄榄枝好像磚頭一樣砸下來,有些倒黴的直接被砸得頭破血流。

外面的光好像洪水一樣湧了進來,在那光芒之中一人着提坦王族正服,于橄榄枝中從天而降,揮劍砍斷祭壇上的石柱,将千夜從火中拉了出來。

大神官等人齊齊驚呼:“殿下!”

埃庇米修斯蒼白的臉映着跳躍的火光,那麽看上去竟有些難得的紅暈。他瘦弱的身體擋在千夜前面,握劍的手腕上血管清晰可見。

半晌,他低聲道:“退下。”

神官們一動不動,大神官身後一個年輕神官硬着脖子道:“殿下,這個女人不死,還會給大地帶來更多災難!請殿下看在大地之母的份上,讓天火燒死她!”

橄榄枝的圍牆漸漸碎了個幹淨,晚風帶來遠方的號角聲,山峰兩側的神像眼中依然空洞無物,它們就和幾萬年前那場災難爆發時同樣默然。

埃庇米修斯擡起瘦削的下巴,看見了不遠處地上扁了的教皇梨。他瞳孔一縮,冷冷對着發愣的衆人道:“滾。”

神官們臉上都不好看,雖說這位殿下曾經性情大變,但神官在每個族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就算殿下再暴戾,對上他們,表面工夫還是要做一做的。

誰想到一向被當神的使者供奉的自己會被罵得這麽直接。

這麽一想,衆人都臉上憤憤,這時卻聽“轟”的一聲,衆人眼前一晃,才發現原本離女人很遠的天火,忽然好想活了一樣朝着她撲了過去,只一瞬間那大火就爬上了她的裙擺。

衆神官一愣間,大神官再次舉起雙手:神的旨意啊!

埃庇米修斯低罵一句,随手扔了劍,轉着打橫把千夜抱起就跑。

他跑得很快,在千夜的印象裏,埃庇米修斯從未跑得這麽快過。

他一直都是坐在觀衆席上羨慕地看着其他男兒賽跑的那個。

夜風助長了火勢,她裙擺上的火好像一朵在黑夜裏盛開的喇叭花。

千夜看着男人緊抿的唇,和被火燒着的頭發,忽然咯咯笑出了聲。

沒笑多一會,只聽得“噗通”一聲,水從四面八方漫上來,她被人扔進了水池裏。

埃庇米修斯半跪在池邊,他的頭發和眉毛上還挂着火星,他随手拿起一只空酒杯,從池中舀了水澆在她頭上。

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是用同樣的動作,把一杯酒這麽灌溉了她一身。

千夜從水池中坐起,目光越過他單薄的肩頭,看見了拱門下那個仍穿着女囚服的男人。

月光星星點點染在他眉間,他垂在身側的手裏抓着一把破破爛爛的橄榄葉。

他似是想走過來,卻一直邁不出這一步。

千夜收回目光,對上埃庇米修斯的臉,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她從衣服裏摸出随身攜帶的魔鏡,舉到他面前,毫不掩飾地嘲笑起來:“提坦第一美男子,喲,這沒了眉毛的小臉真是越發楚楚動人了。”

剛才還英雄救美的後見之明看見鏡子裏自己那缺了一邊眉毛、還沾了一臉黑灰的形象以後,小白臉直接全黑了,半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沒燒死你。”

千夜擺擺手一笑,舒服地往聖水池一靠,挑着眉說:“你這只小病貓還撲騰得起勁,我怎麽能死呢。”

聽到“小病貓”這個詞,後見之明的拳頭一緊,正要發作,整個人卻又放松了下來。

他翻了個身,靠在池邊,任長發落在水裏,看着神殿頂上的畫喃喃道:“三百年了……已經有三百年,沒聽你這麽叫過我了。”

時光便如這火焰,燒出的灰燼再無法複原。這幾萬年來,他身邊的神族逐漸凋零,只剩他一人獨自扛起諸神最後一族血脈。

慢慢地,他褪去了原本的溫和善良,塵封了那些被歲月塗抹得模糊的記憶,變成了提坦族雷厲風行陰險奸詐的殿下。

幾萬年前那天的雨,究竟是大雨還是小雨來着?

埃庇米修斯挫敗地發現,他有些記不清了。

那個曾經畏水卻又死在水中的少女,頭上別着木枝。她赤腳踩在流水的石階上,手中捧着的盒子五彩斑斓。

那一天,她于雨絲中擡起頭來,那張熟悉的臉上有着不屬于那少女的妩媚和自信。

她于陣前前一笑,顧盼間奪了天地間多少顏色,攝了多少提坦男兒的魂。

“潘多拉,”她說,“獻上禮物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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