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三千年

那一天的雨下得是大是小,埃庇米修斯記不清了,可雨中那人一步步走得四平八穩的身姿,他卻記得很清楚。

記憶中她總是帶着少女的害羞和活潑,不是蹦就是蹭,何時走得這麽端莊過?

眉毛是一樣的眉毛,眼睛是一樣的眼睛,那白皙的脖頸和鎖骨上一顆小痔,都和化成火雨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埃庇米修斯擡起手腕,揉了揉眼睛,環視兩側,發現幾個知道內情的族長并着大神官,也在和他做一樣的動作。

少女披着金色的長袍,身後跟着奧林匹斯山來的神侍,神侍們圍着白色的單肩長袍,看提坦族衆人的眼神是有點看不起的。

就好像潘多拉看他們的眼神一樣。

她将寶盒舉過頭頂,本是很恭順的姿勢,嘴角也噙着笑,偏那一雙眼角微微向下斂着,倒好像這殿上殿下滿滿登登站的都是泥巴像。

“聽說,”她慢慢地說,“提坦族三千年前諸神滅族時,得了一枚天火火種,”她聲音清冽,咬字緩慢,“這枚火種可是有些不安分?“

她這樣一說,一般人還好,幾個族長并着神官都是一驚,剛才還在揉眼睛的手現在直接摸上去擦腦門了。

這火種哪裏是有些不安分,簡直就是太不安分了。

要說也是奇怪,都是被聖湖水洗過一次的,相比于掉在大地上那些被人類拾去烤肉取暖驅獸的火星子,這留在提坦族的那顆石子簡直就好像和提坦族有殺父奪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三天兩頭就要竄出來鬧一鬧。

這幾千年來,提坦族人頭皮都愁幹了,每天睡前都不舍得閉眼睛,就怕這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日子過得竟是比神戰時還膽戰心驚。

火上澆油的是,他們神戰時好歹還有個靠譜的領袖,可自三千年前這位靠譜的提坦象征先見之明大人連看了三日歌舞以後,竟然開始不問世事,說難聽點就是不幹正事,整日除了喝酒聽曲泡妞就是蒙頭大睡,愁白了大神官那一腦袋不存在的頭發。

大神官和各位族長曾經為此在先見之明的殿外站了一個月,幾乎是除了拉屎撒尿都木樁子似的杵在門口, 領了一個月的盒飯.

就在第三十天的時候,幾個族長正在吃盒飯,忽然聽見宮殿裏頭的靡靡之音停了,大家不禁精神一振,連烤餅都有點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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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個壯男兩眼放光盯着殿門,以為這位殿下終于要出來拯救世界的時候,卻見一個全身只腰上圍了條布片、顫着一對大胸的舞姬扭着腰從大門裏擰了出來。

一頭金色的長發被揉成一撮一撮,那舞姬的模樣一看就是剛被人蹂躏過。她懶懶抻了抻腰,說了一句讓整個提坦族都心碎的話:“大人說你們站在這外頭,裏面的美人都不敢放開了叫,叫你們站遠些,這樣大人也能多來幾次。”

從此以後神官和族長們算是死心了。

三千年來,本來人數衆多的提坦族被活生生燒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連九大族長裏都有四個被天火啃死了。

神的後代們被這塊小石頭整得實在沒轍,在銷毀、丢棄、封印都不成以後,漸漸習慣了三天一大火兩天一小火的日子。

至此,原本被諸神擠破頭争搶的火種,變成了這最後一支神族的噩夢。

眼下潘多拉說出這句來,提坦衆人都是一精神,本來還在精神抖擻等着下文,卻見她把盒子往臺階上一擱,帶着一幫子神侍大搖大擺往主殿去了。

提坦衆人原本激動提起來的心又撲通一聲沉了底兒,大家在大神官的帶領下集體扭了脖子朝埃庇米修斯看去。

今日奧林匹斯山來了客人這麽大的事,先見之明仍舊沒來。這些年普羅米修斯的态度讓衆人漸漸把目光放在了從前當花邊的二殿下身上,有個大事小事的總要先請示一個。

只是此刻,這幾千年一向靠譜的二殿下,居然在這個時候發了個小呆。

大神官使了個眼色,他身後兩個機靈神官低頭繞到埃庇米修斯身後,正要小聲提醒一下,卻見正穿過人群的潘多拉,忽然貼過來挽住了二殿下的胳膊。

埃庇米修斯一向體弱多病,所以提坦族派給他的侍衛就特別的高大健壯。他被這麽一拉扯,他身後的兩座小山立刻“刷”地亮了刀。

少女一擡頭,對上埃庇米修斯蒼白的臉和鎖着的眉頭,她無奈搖了搖頭,淡淡問:“又要趕我走了?”

就是這麽一句話,讓埃庇米修斯的心軟了軟,他伸出瘦削的手腕揮了揮,輕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三千年的歲月消亡了大部分的神族,卻沒有給提坦族詭異的建築風格帶來一絲改變。

空蕩的大殿內響起多個人的腳步聲,埃庇米修斯感到挽着他胳膊的手腕在輕輕顫抖,他低頭看去,卻見少女面色蒼白,只那腳步仍然平穩。

那只手攥着他一片袖子,也不知怎的,就讓他想起那年她從石頭上站起來,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卻還是縮回了手的模樣。

一向不太康健的心髒忽然在胸腔裏撞了撞,他用冰涼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輕聲問:“怎麽了?”

潘多拉一愣,下意識地抽回手來,餘光瞟過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神侍們,搖了搖頭:”沒事,這裏有些冷,可否給我一個暖和些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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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帶着一衆神侍在後見之明的宮殿裏住下來消息傳到主殿時,主殿裏的幾十個舞姬正在用屁股上的溝拼星星。

十二個白花花的屁股湊在一起,二十四瓣拼出一個破碎的六芒星。

艾拉赤腳從殿外進來,腳腕上的金玲叮當作響。

沒在拼星星的舞姬們看到她都面色不善,一個豐滿的亞述女人恨恨瞪了她一眼。

這個三千年前原本要被處死的舞姬,卻因為在天下火雨那日起連跳三日、将腳底跳薄了一指厚仍不停歇,而一躍成為普羅米修斯面前的紅人。

艾拉蛇一般的小腰在層層紗幔中扭來扭去,最後扭到正中的大床上。

那床前圍了能有十幾層金絲簾,簾後一個半卧的男人身影在燭光中若隐若現。

艾拉癡癡盯着那影子看了半晌,才靜靜說:”大人,今日從聖山來了一位美人,她帶來了一只寶盒,據說裏面藏了可以收服天火的秘密。二殿下已經安排她們住進他的寝殿。“

簾後男人搭在曲起膝蓋上的手臂動了動,似是飲了一口酒,他”哦?”了一聲,頗有興致:”美人?可有我殿裏的這些美?可有你美?”

艾拉低頭掙紮半晌,最後只能誠實道:“回大人,若是讓提坦的男兒和這滿殿的女人來評,只怕要說她比我們所有都美。“

帳內的人這次換了個聲調”哦?”了一聲,懶洋洋地靠了回去:“宙斯難得這麽好心,送禮就送禮,還順道送了美人來。吩咐下去,今晚把她送到我床上。”

金絲勒疼了她的手指,艾拉低聲說:“大人,這位目前住在二殿下那裏,身邊還有幾十名聖山來的神侍,我們直接搶人,只怕在聖山和二殿下那邊不好交代......”

”砰“的一聲,艾拉只覺得頭皮一麻,只聽很輕的一聲,卻是她一塊巴掌大的頭皮連着頭發絲被削了下去。

”女人啊......“簾後傳來一聲嘆息,”還真是不能慣。“

艾拉只覺得手腳冰涼。

從她出生起,先見之明這個名字就經常被和十二主神的神位一起提起。這位在奧林匹斯山都能拿幾分面子的神祗,關于他的評價很多。

先見、睿智、機敏、狡詐......

神族們對他又敬又畏,卻極少有人評論他的性格神品。

直到這近三千年,艾拉才知道,不是神族們不評論,而是大家沒法評論。

這是一位喜怒無常、前一秒可以溫和無害後一秒就能削人腦袋的神祗。

她顫抖着雙肩抓過地上的頭皮,哆哆嗦嗦地說:”大人,艾拉只是一個低等神族,就算加上您的侍衛,只怕也不是二殿下和神侍們的對手......”

床上的人低低一笑:“去點把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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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埃庇米修斯披着大裘站在石殿的高處,蒼白的脖頸上喉結一上一下。

如何開口,怎樣問她?她不是在他面前化成碎片了嗎?這三千年去了哪?是不是吃了很多苦?這一次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來?

不行,不行。

還是問些別的吧。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些宵夜?吃飽了以後還可以一起出去走走......

他身邊三人高的侍衛波比擰着眉頭,看着他們的二殿下一邊轉圈一邊自言自語,轉了能有百八十個圈以後,忽然把身上大裘衣脫扔給波比。

波比看着埃庇米修斯沒了大裘以後風不吹就要倒小身板,不禁緊張道:”殿下,您快、快穿上!上次您沒穿這個在外頭溜達了一圈,回去就病了一個月,您快穿上吶。“

回答他的是他家殿下潇灑的擺手,後見之明穿着一件單衣在月光下盡量做出一副玉樹臨風的模樣:”你不要說了,她見我整日穿得這麽厚重,一定會覺得我身體不好。聽說女人都喜歡強壯的男人,她們覺得強壯的在那種事上也能持久一點。“

一段話說得大腦結構簡單的波比一頭霧水,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下面喧鬧起來,波比低頭一看,發現他手裏的白裘變成了金色,原來是不遠處起了大火。

要是放在三千年前,這火還能讓他們激動激動。可這些年來三天兩頭的鬧一鬧,哪天不着火大家都有點不習慣。

只是,等剛才還一派淡定從容要去秉燭夜談的埃庇米修斯看清火起的方向時,臉色瞬間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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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火燒死了十幾個聖山的神侍,似乎還覺得不夠,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主殿裏艾拉看着躺在大床上睡得正香的女人,手腕上的金刺伸上了她的臉。

只要這麽一下,輕輕一下,這張臉的主人就沒有她美了。

金刺離少女的臉蛋只有一指的距離,卻聽一陣金絲簾撞擊之聲。

艾拉趕忙收手,恭順站好。

男人站在她面前,赤裸着肌理分明的上身,只腰間圍了一條黑曜石鑲嵌的長裙。

他瞟了眼帳中的人,看了看艾拉手裏的一抹金光,笑道:“看來這妞長得确實不錯,讓你都嫉妒得要毀了她。”說罷淡淡吩咐道:“你們幾個,過來把她衣服扒了綁在床上,再用酒把人灌醒。”

說罷走到一旁的酒池裏舀了一杯酒遞給艾拉:“幹的不錯。”

艾拉受寵若驚地接過酒杯,想起外面的大火,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大人,恕艾拉多嘴,今夜的天火不光燒死了聖山來的神侍,也燒死了不少提坦族的族人......他們畢竟是您的族人啊......”

男人眼風一掃,艾拉趕緊閉嘴,卻聽他晃着手裏的酒杯,似是喃喃自語了一句。

那一句說的是,神族已經活了太久了......

艾拉心中一動,她沒聽懂大人的意思,卻感到了他那一瞬間的悲傷。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床邊的舞姬們驚呼一聲。

艾拉見到大人皺了皺眉頭,顯然是不高興了。她趕忙走過去喝道:“怎麽了?大呼小叫什麽?

一個平時和艾拉的不對付的舞姬扁了扁嘴,嗲兮兮地:“又不是我們想叫,只是這女人臉長得不錯,身上也太難看了點。”

艾拉探過頭一看,果然見床上被舞姬們扒幹淨的少女正在慢慢醒轉,那一身白嫩的皮膚,卻好像一個破布拼縫出來的布娃娃,滿是一條條一塊塊的疤痕。

艾拉有些為難的看向男人的方向,見他的注意力已經被一個新來的少女吸引,心思一轉,擺擺手道:“把她丢回去罷。”

這個提議大家倒是很樂意,二話不說,幾個身強體壯的拿了條毯子将人卷了卷就擡了走。

快擡出大殿的時候毯子有些松了,一個舞姬狠抓了一把,就聽一聲輕微的斷裂聲,接着一只墜子從從毯子裏骨碌碌滾了出來。

他們的大人正在低頭舀酒,那墜子剛好滾到他腳邊。

不大的黑曜石,中間穿了一束黑發。

他手一松,那酒杯掉進池裏。

他似是有些醉了,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就在艾拉要去扶他時,卻見他踉踉跄跄走了過來,邊走邊急匆匆地吩咐道:“把她放下,讓我看看她的臉。”

那幾個扛人的舞姬沒見過這麽着急的大人,愣了一愣,這一愣間只覺得眼前一花,手裏一輕,轉眼間普羅米修斯已經到了她們十幾步外的床前。

他背對着她們,似是在細細端詳懷裏的人,半晌才輕手輕腳把人帶毯子放在床上。

做完這些,他的長眼睛一掃,對滿殿的女人命令道:“都出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一衆舞姬傻眼了,但很快知趣地停了音樂。

艾拉也要跟着其他人出去,卻聽她的大人在背後冷冷道:“你剛才,是要劃誰的臉?”

艾拉一哆嗦,撲通一下就跪了。

普羅米西斯收回視線,看向跪在地上的艾拉。

艾拉已經抖成了風中的一片狗尾巴草。她恨自己剛才怎麽就一時恍惚做出了那種動作,她艾拉今日只怕要死在自己的嫉妒心上了。

眼前出現了一只腳趾等長的腳,那腳跟正微微擡起,看那角度,只怕下一刻艾拉的頭顱就要被踢飛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床上的人翻了個身。

那已經擡起的腳跟又放了回去,過了一會,頭頂上傳來極低的一聲:“下去吧。”

又差點死了一回的艾拉趕忙手忙腳亂地往外爬,卻聽身後一聲低喝:“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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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們終于都撤了個幹淨,他站在床邊看了良久,半天低笑一聲:“他們這是給你下了多少藥?這麽折騰都不醒。”

他的目光在她身體上密密麻麻的接合處走了幾十個來回,才轉身去找了條厚毯子,給她蓋了蓋,小聲抱怨道:“女孩子家的,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

說完這些,可能也覺得自己有些沒趣,轉身去酒池裏撈了一會兒杯子,裝了一杯酒回來,坐在地毯上,靠着床腳喝了起來。

只幾口,杯子就空了。他又跑過去舀了一杯,回來繼續喝,很快又空了,又去舀。

旁邊的長桌上擺了無數只更大的杯子,甚至還有腦袋大的酒壺,可他好像沒看到一樣,只是一次次爬起來去池邊舀酒。

他酒量一向很好,這一次卻喝得有些醉,終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杯的時候,手一晃,酒水在地毯上洇出一片。

他看着那慢慢滲進地毯中的酒水,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忽然将酒杯一扔,把臉埋進雙掌中。

過了一會兒,他撿起酒杯,又遠遠扔了出去,擡頭看着殿外一片火光,喃喃道:“三千年了......”

他手掌壓在濕了的地毯上,呵呵笑出了聲:“阿夜......你回來了。“

四周靜悄悄,只有外面的人聲隐約傳進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幽幽一句:”不管過多少個三千年,灑了的酒都收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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