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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活生生吊了快十年的陸老爺子可算把氣咽了,只是咽得那叫一個心不甘情不願,兩眼直愣愣地瞪着,任誰上去都閉不上,後槽牙也在最後一刻咬得死緊,像是堵着一句話還沒說,明晃晃一個“死不瞑目”。
衆人急得直冒冷汗,哆哆嗦嗦不敢吱一聲,病床邊坐着的陸老太握緊拐杖,手腕一個用力,木拐杖不輕不重地在木地板上“叩”了一聲,在外孫女的攙扶下站起來,掃了眼陸老爺子渾濁的眼眸,淩厲的眼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冷冷丢下一句話:“讓陸聿揚回來。”
說完,沒再管這一屋子人,也沒給出其它吩咐,更沒多看自家老伴一眼,轉身走得幹脆利落,不多時就在四名黑西裝彪形大漢的護送下漸行漸遠,留下一屋子的人對着老爺子瞑不了目的屍體幹瞪眼,這……該不該送進棺材啊?
陸老太太走得潇灑,門裏門外的人看在眼裏,心裏解讀出了千百花樣。她前腳踏出門檻,碎言碎語後腳就跟着從不知哪個有心人嘴裏飄了出來,飄着飄着,傳到外頭,很快就成了風言風語。
“陸家老太心黑,生怕別人多拿她一分‘黑鹿’的股份,死活不讓老爺子走,硬是在病床上吊着他,這人走到這時候了,多活一天不都是折磨嗎?更別說十年了,啧啧……”
“可不是?陸家那獨苗苗好不容易按着她的标準養成她要的樣子了,轉頭就讓老爺子去,一眼都不帶多看的,也不說讓老爺子什麽時候入土為安,她不開口,誰敢動?就這麽放着,這真是……哎!”
“我聽說陸太子從小被他媽帶着跑得遠遠的了,哪成想,到頭來還不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陸老太那兒子走得也挺突然,才過四十歲,接手公司沒幾年,人就沒了。我七大姑的八大姨她外侄子在陸家修草坪,當年看到陸老夫婦和兒子在出事當天大吵了一架!該不會……”
***
矯情的女歌聲在客廳乍然響起的時候,陸聿揚正扶着五十枚硬幣,小心翼翼地兩手五指配合,把硬幣包着日歷紙在桌上緩慢滾動着,他斜眼看了看手機,猶豫了三秒,才伸長胳膊肘在手機屏幕上一點再一點,接通電話并開了免提。
這麽點小動作沒控制好力度,導致他指間的硬幣條扭成了個躺着扭秧歌的長毛蟲,這裏歪着那裏扭着,強迫症看了少不了眉頭擰出三座大山。
對于這樣的精細活兒,陸聿揚素來不驕不躁,他空出一根食指把不安分的幾枚硬幣摁回大部隊,扭秧歌的“長毛蟲”瞬間腰板直了,背也不駝了,總算不逼死強迫症了。
由于注意力集中在指尖,陸聿揚開口說話時喉嚨憋了半口氣,聲音聽起來有些悶,還帶着微弱的喘息:“有事?”
憋着半口氣的聲音傳入話筒化為電流,傳到電話那頭完全變了味兒,對方先是頓了五秒,随即壓低聲音,說:“啧,青天白日的就在男人身上折騰?麻利點收拾幹淨,老爺子走了,老太太讓你滾回來!”
陸聿揚指尖一抖,還沒來得及滾出的白長條在“嘩啦啦”幾聲脆響後土崩瓦解,白花花的硬幣滾了一桌子,其中幾枚還按耐不住風騷的靈魂,在茶幾上旋轉跳躍來過一套才意猶未盡翻騰着躺平了。
一聽這動靜,電話那頭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小子,這麽還玩起花樣來了?趕緊把那手铐、鐵鏈什麽的給老娘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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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聿揚:“……”
他是真不明白,除他之外的陸家人腦袋瓜子都是怎麽長的,在個頂個老奸巨猾的同時,還能一個不落地把愚不可及兼修了,郁悶的是,陸家人身上的這對反義詞對他個人展現得尤為淋漓盡致。
這時候陸聿揚也沒心思和對方扯淡,随手把硬幣攏在一起,應道:“嗯,我馬上回去。”
挂斷電話,他兩手捧起硬幣,“嘩啦”一聲把它們全裝進腳邊一個籃球大小的透明玻璃罐子裏,看了眼半罐子的一元硬幣,擰上蓋單手揣在懷裏,用腳把不遠處的行李袋勾過來,另一只手提着,走出了這間他住了十幾年的小租屋。
這地方要拆遷了,房東奶奶看他孑然一身也沒什麽錢,一直不好意思趕他走,但畢竟不是他家,他也不可能賴一輩子,既然那邊要他回去,那他就回去吧。
告別房東,下了樓,他把玻璃罐子放進自己安裝的前車簍裏,騎着年代感十足的二八杠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向陸家而去。
他不是個沒心沒肺的,親爺爺過世,說不難過絕對是假,但難過藏在心裏就好,他不會痛哭流涕,也不需要急,反正有他奶奶在,沒人翻得起浪。
而且,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近十年,自家爺爺這根陳年蠟燭确實該燒到頭了,這對包括老爺子本人在內的陸家人來說,多少都是松了口氣的。只是偏偏趕在他收到入職通知書的這一天,沒半點征兆就滅了,別說是外人,就是陸聿揚心裏也有些怪怪的。
一來,老太太這些年對老爺子的态度說不清的詭異,背地裏對老爺子心疼得不行,面上卻強硬地不肯放他去。若說是為了愛情,陸聿揚不信,他家老太太可不是那些個以愛為名糾纏不休的女人,但他沒少從人嘴裏聽過老太太和老爺子那比小說還精彩的過去,說沒愛,不可能。可照陸聿揚對老太太的了解,老太太屬于愛他就該放他個痛快的性子,這麽彼此折磨,委實不正常,那麽,老太太不惜一切吊着老爺子最後一口氣至今的行為,相當值得推敲。
二來,老太太對自己也稱得上是獨此一家,父親過世,母親帶他離開陸家,老太太沒有攔,卻也什麽都沒給,他們母子倆過得并不容易,但他和母親都知道,兩位老人暗裏把他們護得緊,他們沒真放手,更是變着法子推着他往既定方向走。直覺告訴他,這兩口子絕對有陰謀!
三來,這時候讓他回去,把“黑鹿”太子爺的身份露出來,代表什麽不言而喻,可他按老太太的意思剛入職,這麽一來,究竟要他何去何從?他摸不透,從小他就覺得,老太太是揣了百八十個葫蘆在賣假藥的,要不怎麽能把這麽一大家子人唬得團團轉?
“啊啊啊!快看!青初哥哥的新廣告!”
“oh my god!那小眼神,我骨頭都酥了!”
馬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耳邊兩個小姑娘興奮的尖叫聲打斷了陸聿揚對老太太的揣測,他一擡眼就看到了街對面巨大的LED屏幕。
屏幕裏的男人穿着一身禁欲感十足的黑西裝,鼻梁上架着一副金邊眼鏡,微垂的眼眸向鏡頭淡淡掃過一眼,修長的手指摘下眼鏡遠遠丢開,眼鏡落地憑空濺起水花,忽然,一滴濺起的小水珠飛速放大,映出精致的金邊眼鏡,畫面一頓,鏡片忽地放大,反射出一雙靜如止水的眼眸,右眼角下方那枚淚痣,像是被仙人拿最細的毛筆精心點下的,恰到好處地襯出那人出塵的仙氣。
仙氣?
陸聿揚為自己腦子裏冒煙似的冒出來的字眼感到一陣好笑。
不過徐青初這人,在娛樂圈這渾水裏趟到影帝的位置,始終沒有濕過鞋,除了說他太冷漠,圈子內外幾乎沒人能扯出他不好的,不知是背景過硬還是真純粹到了清心寡欲的地步。
再看這張臉,像是一副含蓄隽永的水墨畫,每一眼都能品出不一樣的韻味,配合他渾然天成的“離我遠點兒”氣質,說是帶着仙氣,貌似也無可厚非。
不得不說,造物者很有先見之明,漂亮的存在,總能給人賞心悅目的美好體驗,精心雕刻出來徐青初這樣的人,未必不是為了減少這世間的負面情緒。此刻,陸聿揚深有體會。
綠燈亮起的瞬間,陸聿揚收回心,腳下一蹬,二八杠剛往前挪了兩厘米,前面站着的人突然轉過身,陸聿揚連忙剎車,對方反應也很靈敏,單手擋住了陸聿揚的車頭。
“抱歉。”陸聿揚和對方的視線撞個正着,那人全副武裝,只露出一對眼睛,在鬧市街頭的喧嚣中,這對眼睛宛若一汪沉水,幽深而平靜,卻眼熟得難以言喻……
徐青初?
陸聿揚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琢磨琢磨,對方已經低下頭往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深藍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陸聿揚摸了摸剛收回來還沒捂熱就急不可待要往外沖的小心髒,仔細想想,不可能,那人穿的是街道清潔工的服裝,怎麽會和徐影帝沾上邊?怕是被徐影帝的盛世美顏迷了眼,看花了。
他沒多想,腳上一個使力,趕在交通燈變換前過了馬路。
***
這座遠離市中心的中式大別墅這麽多年一點兒沒變過,陸聿揚閉着眼都能摸遍大別墅的每一個角落。他下了車,把行李連着二八杠還有那一大罐硬幣交到管家手裏,對門口等着自己的男人打招呼:“大黑叔。”
“太子,歡迎回家。”男人微微颔首,臉被墨鏡遮了大半,看不出任何情緒,但那飛快跳了一下的眉毛已經出賣了他黑西裝包裹出來的嚴肅。
陸聿揚笑笑,跟在他身後進了別墅外的大鐵門。
靈堂外挂着的喪幡白得刺目,陸聿揚眯了眯眼,喪親的滋味突然變得真實起來,像是胸口被塞滿了棉絮,堵得慌。
大黑帶他避開一溜兒黑西裝黑墨鏡,沒聲沒息地從側門進去,剛上到二樓,就聽到老太太的聲音,聲音不大,威嚴霸氣一個沒落:“查。”
這字一蹦出口,已經有人跪倒自扇巴掌了:“老夫人,我錯了!我不該碎嘴!不該胡說八道!”
“老夫人。”大黑目不斜視,徑直進了屋,站定後向陸老太微微躬身,“太子到了。”
聽到聲音,屋裏一大群人齊刷刷轉過身來看向陸聿揚,個個眼裏閃着意義不明的光,陸聿揚粗略掃過一眼,認不過五根手指頭。
“一副被榨幹的樣子。”陸老太看都沒看跪地的人一眼,一臉嫌棄地向陸聿揚擺擺手,“這裏沒你的事,滾去把精氣養足再來見我。”
老太太這話還沒落地,陸聿揚已經從在場那些所謂親戚們鄙夷的目光中聽到了他們真摯的心聲:“呵!”
想着陸家人對自己的誤會也不差這一層,陸聿揚吊兒郎當地“嗯”了一聲,熟門熟路地走進自己在這個家裏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房間,應着老太太的要求,倒頭就睡。
這個星期以來,他沒少做噩夢,夢醒了連零星的片段都沒留下,卻被殘留的心悸與沒由來的傷感反複折磨得不行,睡不好、吃不香,大好青年面容憔悴,說被榨幹倒也沒錯。
說來奇怪,回到陸宅一閉眼,竟久違地一覺無夢。
而天沒黑睡下的下場,是淩晨突然就醒了,肚子空落落的,陸聿揚想起也沒人來叫他吃飯,他沒在意,扒拉着淩亂的頭發下床,打算自給自足。
門剛打開,就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雙閃着幽光的眼睛,陸聿揚心一顫,握着門把的手下意識抓緊了:“誰?”
看清那人從黑暗裏走出來,暴露在黯淡月光下模糊的臉,陸聿揚皺起眉,猶豫地喚道:“奶奶?”
“幹什麽去?”陸老太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長長的,投到她身後寂靜的走廊上,配合她刻意壓低而顯得沙啞的聲音,說不清的陰森詭異。
“餓了,我……”
話沒說完,一小袋面包隔空扔進了他懷裏,“回去。”
“……”陸聿揚無奈,“倒杯水喝。”
“衛生間裏有,回去。”冰涼的月光下,陸老太的臉色晦暗不明,說話聲也染上了徹骨寒意。
衛生間的水……能喝?
陸老太話說到這份上,那就沒有商量的餘地,陸聿揚猜不透老太太為什麽半夜不睡覺守在他門口,還攔着他不讓出去,但老太太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也就懶得問,成,那就回去吧。
轉身的一瞬間,陸聿揚餘光掃見老太太身後黑壓壓的影子竟突然吐出一條猩紅的長舌頭!緊接着影子一陣劇烈扭動,憑空伸出好幾雙黑手向他伸長了揮舞起來,看那架勢,似是要從老太太身後沖出來把他狠狠掐住!
陸聿揚轉身的動作一僵,老太太的眼神霎時更冷了,這一回沒有壓着聲音,喉嚨深處發出一道中氣十足的怒吼:“滾回去!”
怒吼聲掃過走廊空寂的每一個角落,震落了窗外搖搖欲墜的一片梧桐葉。
陸聿揚再看老太太的影子,長舌頭和黑手都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他深深地和老太太對視一眼,開門進了房間。
撕開包裝袋,咬了口散發着淡淡奶香的小面包,陸聿揚遙遙望向夜空挂着的血紅色圓月,忽然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20,新年快樂!
新年祈願,諸事順利,不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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