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記憶

西澤大口透着氣, 好一會才平複下來。他看見奧斯維德嘴唇阖動問他怎麽了,那沒有絲毫起伏的聲線裏隐約帶着一絲不安與擔憂。

老實說,最近他有點熱衷于尋找這個人冷臉下的情緒波動。

但他現在有些不确定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那一星半點的情緒說不定只是他的錯覺。

過分親密的結合與源自本能的共鳴讓他一時被迷住了眼,在觀察這人的過程中戴上了濾鏡,使得梗在心口多年的記憶被濾掉了尖銳的棱角。

他看向奧斯維德的眼神冷了下來, 陳述着道:“你果然在那艘星艦上。”

那個短暫的視覺信息中,翎光號這個名字一閃而過, 和那個女聲一起, 打開了一段他從未敢遺忘的記憶。

他記得自己那時還很小,小到剛覺醒哨兵屬性不久, 不明白這份能力意味着什麽, 對生死的概念也有些一知半解,只知道某一天父母接到任務出門工作,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長大一些後,才從祖母的話語和一些陳年舊聞中了解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父母服役的星艦在執行科研物資運輸任務的過程中遭到星盜襲擊, 雙方交戰慘烈, 最終全艦失去聯系,消失在茫茫星河中。

聯盟搜尋了十年杳無音信, 只得在雙方最後有記錄的交戰處設了個紀念浮碑,刻下翎光號上所有服役人員的姓名, 後來此事慢慢也就沒人關注了。

所有能找到的記載描述都大同小異,西澤本來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個匿名信息,那條信息言簡意赅地讓他保密,然後信息裏附着一份長長的翎光號人員名單以及一個視頻片段。

西澤以為是誰無聊的惡作劇,結果打開視頻卻看到自己的父母,畫面上沒有官方記錄所說的星盜,他只見到那些膨脹的人形怪物發了瘋似的橫沖直撞,而抵禦怪物的聯盟士兵居然也突然膨脹變異,反過來襲擊自己的同伴。

他反複地看着那個視頻,一遍遍地聽母親喊着父親的名字,腦子亂糟糟的,心快要破腔而出。

懷疑第一次開始滋生,而加速瘋長卻是因為那份随着視頻附上的人員名單。

他在上面看到了奧斯維德的名字。

星際學院和桑切斯特軍事學院本來就頗有那麽點較勁的意味,少年們的血熱得很,沒事幹就愛關注實力厲害的同齡人,作為同屆不同校的兩位哨兵首席,西澤對奧斯維德這個名字當然十分熟悉,有事沒事的就想跟人幹一架,好決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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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那份名單那麽長,他漫不經心地看着,還是一眼看到了奧斯維德的名字。

這個發現太過驚人,初時他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但名單上标注了人員間的親屬關系——奧斯維德的父母也在翎光號上。

西澤去查了,姓名軍銜職位一一對上,确實是相同的人,所以奧斯維德也當然是他知道的那個。

那段時間祖母艾絲生了重病,西澤不敢告訴她這件事,查遍所有翎光號官方資料都找不到一點能和那些怪物對應的記錄,更莫說居然還安然無恙地在桑切斯特上課的奧斯維德——官方紀念碑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

這人既然能夠回來,是不是證明翎光號并沒有真的完全失去聯系?當時星艦上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最後只有奧斯維德回來了,其他人呢?官方記錄裏面為什麽沒有關于這一點的記載?

西澤帶着滿腹的疑問,終于等來了一次駐軍實習,那次是多校聯合,同批實習的名單裏頭有奧斯維德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和對方面對面,他聽說過這人實力極強,也聽說過這人冷漠得不近人情,但真正見到之後,他才發現,冷漠無情這個詞還是太低估奧斯維德了,這人簡直對任何人事都毫無興趣,刻板得沒有任何溫度。

不過西澤當時沒想那麽多,在某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堵了奧斯維德的路直接問他翎光號的事,奧斯維德一開始沒有理他,西澤為了讓他停下來,出手毫不留情,把近身搏鬥那一套全用上了。

但同為首席,奧斯維德強得令他吃驚,他出手狠,對手出手比他更狠,招招致命,好似面對的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一樣。

西澤簡直是拼了老大勁才把這人給壓住了那麽一瞬,他急起來沒多想,直接打開了那個視頻怼到對方面前,指望着這位不近人情得讨人厭的家夥看到之後能講點理。

然而沒有。

他至今都記得當時對方說的話以及說話時的表情。

西澤那時幾乎是摁着奧斯維德的腦袋吼:“我的父母在星艦上,你的父母也在上面,你看到這些怪物的樣子了嗎?他們可能根本不是失蹤,可能在那時就死了!你呢,你當時在哪裏?!”

但奧斯維德的表情紋絲未變,他抵着西澤的手很冷,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聲線同樣冰冷得駭人:“所以呢?”

“什麽所以呢?”西澤感到不可思議,反複地瞪着那雙灰色的眼睛。

奧斯維德趁着他失神的空擋一把将他掀開,看着西澤的目光空茫茫的,沒有絲毫屬于人類的情緒在裏頭。

“我不記得了,死了就死了吧。”他道,“這有什麽所謂嗎?”

看吧,這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奧斯維德。

對生死仿佛沒有敬畏,對人似乎也毫無憐憫之情。

西澤從記憶中抽回思緒,定定看向奧斯維德的眼睛,以期将過去的那雙眼和現在的這雙眼對上。

奧斯維德察覺出他情緒不對,有些笨拙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手心的溫度傳遞了過去,讓西澤微微一愣。

這雙手是溫熱的啊。

“你怎麽心跳得這麽快?”那人疑惑道,然後似乎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我們離得這麽近會同調的。”

西澤神情複雜地看着他,當然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按在他頭上的那只手,脈搏突突地傳遞過來,跳得那麽快,就和他的一樣。

他緊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一會,才換了個問句:“翎光號,奧斯維德,十年前我曾經問過你這個問題,二十年前翎光號失蹤的時候,你是不是在星艦上?”

奧斯維德意識到他問得很認真,是那種不得到一個确切答案誓不罷休的态度,于是并沒有輕忽這個問題,而是仔細地想了想,反複地在腦海裏搜索這個名字,最後搖了搖頭,謹慎地道:“我聽得出來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重要,所以我仔細想了想,可以很确定告訴你,我聽過這艘星艦的名字,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印象了。”

他說着皺着眉想了一陣,又補充道:“十年前,你問過我這個問題?”

奧斯維德說得十分坦蕩,神情十分認真,腔調語氣雖不至于擲地有聲,但讓人忍不住信服。

西澤久久不語,試圖找出那麽一點虛假的成分。

奧斯維德見他不說話,左右看了他一陣,忽地捉着他的手,指尖按着指尖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你可以随便進入我的精神世界,你知道的。”

西澤手心一抖,差點忍不住就真的凝神入侵對方的精神世界了,但他還是讓自己強行剎住車。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哨兵任由別人随意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需要極大的信任,沒有伴侶的時候,他們會尋求相熟向導的疏導,但那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精神屏障保護之上的,過于隐秘的精神深處對于外人來說始終是個禁區。

只有綁定過的向導和哨兵不同,他們彼此交融,融入了對方的血脈和精神,那是一種全然信任的狀态,你可以把他的精神搞得一團糟,也可以給他疏導得舒舒坦坦,全在你一念之間。

奧斯維德這是把底牌完完全全擺了出來。

西澤心神微震,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

他幾次三番想要開口,但話到嘴邊又似乎覺得想得不夠清楚、不夠冷靜——有些話出口了就收不回去了。

他壓住兩種不一樣的情緒,思來想去,在自我辯駁與自我消解中尋求答案,終于有了結論。

“聽着。”他猛地拽住奧斯維德的衣領,指節用力得有些發白,“我不想要有任何誤會,你得實話告訴我,這個問題我只再問一次。”

“二十年前,翎光號出發執行運送科研物資的任務,你到底有沒有在星艦上?”

奧斯維德沒有避開他的眼睛,神色平靜,但這種平靜又和往日的冷漠無情有所不同。

“我沒有任何上過那艘星艦的記憶,我只能這麽說。”他道,“你相信我嗎?”

西澤眼睛中情緒複雜,看了他很久,久得奧斯維德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了,他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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