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車禍
七月底的新疆,是烤串刷上油被架在燒烤爐,翻面撒上孜然冒出滋滋的油光。
挺拔的楊樹矗立在綠化帶裏,風拂過心形的葉片,發出嘩啦嘩啦清爽的聲響。
下午五點,太陽仍挂在南方活蹦亂跳,黑色的小狗百無聊賴地趴在超市門口。半個月來它長大不少,約有小臂長短,蓬松的大尾巴墜在身後,像一把靜電爆炸的雞毛撣子。
“老板,拿一件水。”顧客匆匆忙忙地跑進超市,對着風扇長舒一口氣。
陳落擡頭:“周警官。”他放下雜志,走到貨架旁,“農夫山泉還是康師傅?”
“農夫山泉。”周克說,他站在風扇前享受一會兒涼風,抹掉額角的汗珠,“多少錢?”
“二十瓶,四十塊,收你三十八。”陳落搬着一件農夫山泉放在桌子上,“大熱天的,這麽忙嗎?”
“忙。”周克掏出手機付賬,“前兩天莎車縣不是出事了嗎,暴民沖卡,通知說咱們這兒也得提起警惕。這水就是買給巡邏的同志們的,下午全城摩托警和防爆警一起巡邏。”
“辛苦。”陳落聽到報賬聲【支付寶到賬?三十八?元】。
“我走啦,回見。”周克搬起水跑出超市,他動作太快,搞得陳落後面的話梗在喉嚨口沒說出來。
陳落無奈地笑,将手中的發票壓在便簽盒下,等下次周克來的時候給他。不過看樣子,熱情的周警官沒有拿發票報銷的想法。
門口的小黑狗坐起來,回頭看陳落,黑溜溜的眼珠清明銳利,它咧開嘴巴,吐出粉色的舌頭,像是在笑。
陳落回應一個淺淡的笑:“想出去玩?”
小黑狗邁着悠然的步子,走到陳落腳旁邊,蹲坐好,擡起爪子夠陳落的膝頭。半個月來,小狗依舊不叫,不搖尾巴,不吃狗糧。陳落覺得,這小家夥的性格,不像狗,像只黏人的貓。
陳落彎腰,抱起短毛狗,捋了捋小黑狗的大尾巴。小狗趴在陳落的臂彎,尾巴自然而然的垂落下來,它仰起頭,用舌尖舔陳落的下巴,發出輕輕的、依賴的哼聲,像一個俏皮的音符,輕易撫平盛夏中煩躁的心緒。
電風扇呼呼地旋轉,陳落抱着狗坐在桌子後面,翻開一頁雜志,浏覽內頁插畫,有一幅畫是一朵枯萎的玫瑰,插在白色的長頸瓷瓶中,後面是黑色的背景牆。小狗兩只爪子搭在桌沿,嚴肅認真的表情,似乎真的能領會畫的意思。
“一包紅雪蓮。”
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陳落擡頭,表情微凝:“好。”他轉身從架子上拿下一盒煙遞出去,“三十二。”
男人叫吳學易,住在街東頭,是吳珊珊的父親。他個子不高,長相憨厚,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男人,喝多了會對着妻女露出兇惡狂躁的一面。
“給。”男人掏出一把現金,抽了四張紙幣遞給陳落,“剛好。”
“嗯,慢走。”陳落說。
吳學易驚訝地看向陳落,抿唇,後退兩步,不好意思地說:“謝謝。”轉身走出超市。
自從鄰居報警吳學易家暴,整條街的人對待吳學易的态度都不太友善,對女人動手的男人能是什麽好東西。所以吳學易雖然完好無損的從派出所走出來,但,他過得并不好。陳落算一個對他态度比較好的人,這讓他有些驚訝。
陳落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他習慣隐藏自己,顧客是顧客,他不會因為其他事情改變态度,至于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時針移到六點,一個男人提着袋子走進超市:“陳老板。”
“趙老板。”陳落站起身,“有陣日子不見了。”
“小嘉剛中考完,我帶他去旅游了。”趙子慶是超市隔壁幹果店的老板,有一個獨子叫趙嘉,他是個命苦的人,老婆生下趙嘉跟人跑了,留下趙子慶自己把孩子拉扯大。
“去哪玩了啊?”陳落問,他走到冰櫃旁拿出兩個綠豆雪糕,“給小嘉吃。”
“太客氣了。”趙子慶笑着收下雪糕,把袋子往桌上一放,“這是新進的巴旦木,我給你拿來些,平時看電視嗑着玩。”
“謝謝。”陳落說。
“我們去了巴音布魯克草原,運氣特別好,正好看到九曲十八彎的落日,九個太陽,特別壯觀。”趙子慶掏出手機,點開相冊給陳落看,“這是小嘉騎馬的照片,這是九曲十八彎,這是黑頭羊。”
“真好,瞧你倆,曬黑不少。”陳落捧場地說。
趙子慶笑得眼睛眯起來,眼尾滿是褶皺:“小嘉考得好,我心裏高興。”
“孩子争氣,确實值得好好獎勵。”陳落說。
兩人你一眼我一語閑侃,一個曬得黑撲撲的少年踏進門:“爸!”
“哎。”趙子慶拿起一個冰棍,“拿着,你陳叔叔給的。”
“謝謝陳叔。”趙嘉說,附贈一個爽朗的笑,小男孩機靈嘴甜,沿街一排店鋪,老板們都挺喜歡他。
“小嘉開學去哪個高中啊?”陳落問。
“市一高。”趙嘉說。
“好學校。”陳落說。
“老板,結賬。”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陳落的注意力拉回工作,他點點桌上的物品:“一共四十六,掃碼還是現金?”
“掃碼。”女孩子掏出手機付賬,提着袋子離開。
趙嘉說:“那是小茹姐姐?”
“嗯?”陳落問。
趙嘉認識整條街的人,年紀小記性好,見陳落搭理他,不由得賣弄起來:“小茹姐姐,姓李,是那個李齊豪的大姐,他就愛吹他姐姐長得好看。”
“李勝利家的?”趙子慶說,“我說怎麽這麽眼熟,一年沒見了吧。李勝利的大女兒去年考大學,這應該暑假放假回來。”
“原來是她。”陳落恍然想起,“女大十八變。”
“是啊,學會打扮了。”趙子慶說,“時間不早了,我回去收拾收拾店鋪,明天開門。”
“好嘞,明天見。”陳落揮手。
“明天見。”趙子慶牽着趙嘉離開。
太陽西斜,光線減弱,建築的影子拉伸成奇怪的形狀。
陳落站起身,打開燈,回頭,他一驚,小狗居然沒有趴在門口。
陳落怔愣片刻,迅速跑出門,站在門口往路口看,生怕小狗亂跑被車撞到,然後他看到——
自家從不搖尾巴的小狗沖着十字路口搖個不停。
陳落松口氣,走到小狗身邊,以為小狗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比如麻雀或者蝙蝠。
然而什麽都沒有,十字路口一輛輛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看什麽呢?”陳落摸摸小狗的腦袋。
小狗嚴肅地看着路口,蓬松的大尾巴搖得愈發起勁。
陳落陪它看了一會兒,問:“回去嗎?”
小狗的尾巴停下,垂在身後,擡起爪子拍陳落的腿,要抱。
好吧,陳落彎腰抱起小狗,走回超市:“以後不準不說話就跑出去,你吓到我了。”
小狗睜着黑溜溜的眼睛,伸出舌頭讨好地舔陳落的手指,似乎真的在道歉。
超市十一點關門,陳落不可能十一點之後再吃飯,他去對面夜市要了一份拌面,又買了一個生的大雞腿。
人吃拌面,狗啃雞腿,畫風和諧極了。
一直到十一點,上門的顧客逐漸減少,陳落關緊玻璃門,帶着狗上樓洗漱睡覺。
刷完牙,小狗蹲在陳落腳邊,認真地注視陳落刮胡子的動作。
低頭洗掉臉上的須泡,陳落忍不住問:“想什麽呢?”
不怪陳落自言自語,小狗表現出來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它時時刻刻在思考,是條能聽懂人話的狗。
小狗擡起爪子踩在陳落腳背,不住地看向門外,喉嚨中擠出兩聲哼唧,不似平時柔軟的撒嬌,而是急促的,帶着些催促的意思。
陳落用毛巾擦幹淨臉,順着小狗的意思走到客廳的窗戶旁朝門外看,外面的十字路口車來車往,一片祥和。
小狗扒着窗臺,一臉嚴肅地搖尾巴。
這就有點奇怪了,陳落想。
小狗搖了一會兒尾巴,見陳落懵懂的表情,漸漸停止晃動尾巴,老實蹲坐在地上,腦袋看向卧室的方向,示意陳落該睡覺了。
陳落撓撓頭,站起來回到卧室,蓋上薄毯,低頭,小狗坐在床腳,絲毫沒有回小卧室休息的意思。
“你想睡在這裏?”陳落問。
小狗點頭。
鑒于今天小狗的奇怪行為,睡在主人身邊尋求安全感邏輯上倒也說得通,陳落躺下:“好吧。”
小狗蜷在床腳的毯子上,蓬松的尾巴當做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一夜,并無好眠。
陳落睡得不太安穩,他總能聽到喧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侵入夢境,撞擊聲,破碎聲,哭聲,紛至沓來。
陳落睜開眼,鬧鐘指針在淩晨三點,夜色深沉,那些嘈雜的聲音并沒有随着陳落醒來而消失,反倒愈發大聲,讓陳落意識到,那些聲音不是夢境。
是真的。
真實發生的事情。
陳落一個骨碌坐起來,小狗早就精神抖擻地坐在床腳等他了。
陳落穿上拖鞋,走到客廳的大窗戶前,拉開窗簾,他看到——
正對着超市的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重大車禍。昏黃的路燈燈光下,五六輛車撞在一起。中間那輛是一輛電動三輪車,被四周的汽車擠壓得看不出具體形狀。
陳落倒吸一口氣,抓起手機報警:“您好,我這裏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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