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磨牙棒

昏暗的路燈,擠在一起的五六輛汽車,鮮血和碎片,痛苦和哭泣。

陳落穿着拖鞋跑下樓,打開卷簾門,走出超市。隔壁幹果店的趙子慶站在臺階上,看到陳落仿若看到主心骨:“小陳,你看這事。”

“是啊,挺慘烈的。”陳落回答,眺望遠處,十字路口四個角的居民樓的窗子紛紛亮起,有居民陸續出門觀望,陳落說,“走,救人。”

趙子慶跟在陳落身後,小狗坐在超市門口,守着門。

兩個男人踏進車禍現場,十字路口觀望的居民們同樣走向現場幫忙,十幾個男人齊心協力将翻倒的汽車扳回來,砸開車玻璃,拽出昏迷的司機和乘客。圍觀的人們有的打120,有的送來毛巾和酒精,有的用手機記錄下車禍慘狀作為證據。

不一會兒,警車和救護車一起來了。人們呼呼啦啦散開,擡着擔架的醫護人員進去。

陳落抹了一把汗,他手上被碎玻璃劃了一道傷口,不深,看上去血淋淋的挺吓人。趙子慶摸出一塊幹淨的餐巾紙遞給陳落:“包上吧。”

陳落低頭包紮手指的傷口,他和趙子慶站在馬路牙子上,離車禍現場遠了一些,看着幫忙的居民各自回去睡覺,他說:“謝謝。”

“睡個回籠覺,起來還是美好的一天。”趙子慶笑着揮手,“先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陳落說,看着趙子慶離開的背影,夜色極黑,像濃稠的墨,将趙子慶包裹在內。陳落沒什麽睡意,站在路口看警察處理車禍,摁緊纏繞手指的紙巾,他仍在回憶剛剛看到的景象。

血腥,悲慘,觸目驚心。

有一輛面包車,橫着被撞在腰上,陳落打碎玻璃看到一個小女孩,閉着眼睛,像是安詳的睡着了。她撞在椅背,額頭染着一大片血污,碎發垂在她的唇邊,在逼仄的車廂中,仿若靜默的天使。

陳落将她從車窗小心地拉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士站在陳落身後幫忙托着小孩子的身子,女士約有四十多歲,她含着淚,顫抖着手,擦幹淨小姑娘的臉。莫名的情緒共鳴,陳落陪在女士身邊,遞給她水和毛巾。

這是人性,共同抵禦殘酷的災難,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生命的離去而哭泣。

夜色深冷,陳落記不清女士的面容,卻記得清楚那雙顫抖的手,和小女孩柔軟的碎發。

陳落摸摸口袋,睡衣裏沒有打火機和煙盒,他撚了一下因缺血而冰冷的指尖,拖着步子走向超市。小黑狗坐在門口,目光爍爍,似在審視陳落的情緒。

“回去睡覺。”陳落說,他右手劃了一道傷口,只能用左手摸摸狗頭。

小狗看到陳落受傷,眼神微凝,緊緊跟在陳落身後,哼哼唧唧個沒完。

“怎麽了?”陳落拉上卷簾門,關緊玻璃門,回頭,小狗可憐兮兮地趴着,尾巴抻直平鋪在地上,眼珠向上看,眉頭一聳一聳的,可憐又可愛。陳落不禁想笑,用受傷手指的指腹拂過小狗頭頂順滑的短毛,“這是善良的印記,是好事。”

小狗擡起頭,疑惑地歪歪腦袋。

陳落站起身,朝樓梯走去:“也不知道向鈞怎麽樣了。”

對于這條狗,陳落其實有很多疑問,他平日裏性子随和,但不是個粗心的人。向鈞将小狗抱來,分明不了解小狗的有些習慣。比如小狗不吃狗糧,向鈞卻帶來兩大包狗糧,說明向鈞根本沒有喂過小狗,或者和小狗一起生活過。那麽,向鈞為什麽要撿這條狗呢?

其次,昨天下午小狗對着毫無異狀的十字路口搖尾巴,淩晨就發生了連環車禍,這是必然還是偶然?

陳落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和向鈞做了六年朋友,多少沾染了些疑神疑鬼的毛病。他姑且說服自己這事是巧合,坐在床邊,看着小狗走出大卧室,這回它倒不堅持守着自己睡覺了。

陳落合被而眠,一覺睡到天亮。

八點,鬧鐘準時響起。陳落皺着眉頭,顯然沒有得到一個好夢。他一巴掌拍掉鬧鐘,翻個身,用被子蓋住頭。

床腳傳來刺啦刺啦爪子撓木頭的聲音,加上小狗軟乎乎的哼唧,從物理和精神兩個途徑蹂躏陳落。陳老板無可奈何地坐起來,看着小黑狗:“你不困嗎?”

小狗無辜地瞪着眼睛,扒着床沿,咧開嘴巴笑。

陳落挪到床邊,揉揉狗頭,踩着拖鞋走進衛生間洗漱,然後去廚房給小狗切肉。

小家夥最近飯量大起來,從一次二百克五花肉,到一次半公斤,陳落覺得自己要被吃破産了,真的。

切成生肉片堆滿食盆,陳落彎腰把盆放在小狗面前。

趁着小狗狼吞虎咽的功夫,陳落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打個荷包蛋,切幾片火腿腸,再撒上點蔥花,看着漂亮,聞起來噴香。

吃完早餐,将碗和食盆丢進水槽洗幹淨,陳落帶着小狗下樓。

理貨,上架,開門迎客。

陳落坐在桌子後,例行拿起新到的報紙閱讀。饒是身處如此發達的信息時代,陳落仍沒有丢掉看報紙的習慣。他單手撐着腮幫子,認認真真讀內頁豆腐塊似的文章,以及占滿整個版面的時評。

張屹的聲音傳來:“你家小狗到磨牙期了?”

“什麽?”陳落擡起頭朝門外看。

張屹站在門口,腳邊的小狗叼着一根樹枝咯吱咯吱地啃咬,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一般小狗三個月開始換牙,豆豆多大了?”張屹問。

陳落撓撓頭:“我也不知道,朋友撿來給我的。”

“長得挺快。”張屹稀奇地說,“我記得剛見它的時候巴掌大,我以為剛生出來。”

“可能是流浪導致營養不良?”陳落猜測,“它現在胃口大的很。”

“三個月的話,确實在長身體的時候。”張屹說,“多喂點鈣片維生素,強壯骨骼。”

“好。”陳落認真記下。

張屹蹲下,逗弄了一會兒狗,說:“店裏有磨牙棒,我拿一根給你。”

“這多不好意思。”陳落說,他随手拿一盒煙扔給張屹,“給,接着。”

張屹準确地接住煙,說:“瞧你,這麽客氣。”

“禮尚往來。”陳落坐下,問,“你前幾天說,要把你老婆接回來?”

“等做完月子,下下周。”張屹說,他抹了把臉,苦悶地說,“反正我說啥都不對,我媳婦和我媽輪着罵我。”

“你這長久下來不是個事啊。”陳落說。

“是啊,所以我着急把我媳婦接回來,本來這段時期慧敏脾氣就不穩定。”說到這個,張屹滿肚子苦水,“慧敏一哭,我閨女跟着哭,我媽在後面罵,真是頭大。”

“雇個保姆呢?”陳落問。

“你看我賺的這點錢,夠嗎?”張屹深深嘆氣,“沒錢,難啊。”

“是啊。”陳落看着咬樹枝咬得歡實的小狗,想到這家夥一頓要一盆五花肉,就覺得錢包受到威脅。

“不跟你訴苦了,我回去拿磨牙棒。”張屹站起身,突然想起來什麽,打個響指,“對了,我要戒煙,等我家囡囡回來,我要給她做個好榜樣。”

“所以那是最後一盒?”陳落指向張屹的口袋。

“最後一盒。”張屹笑着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走出超市拐到自家寵物醫院拿磨牙棒。

陳落低頭繼續看報紙,倏忽想到自己跟張屹說小狗因為流浪營養不良的借口,輕笑一聲,以小狗過來時胖乎乎圓滾滾的肚子,它絕對吃得很好。

小黑狗咬着樹枝,把枝葉和樹皮咬掉,剩下一根幹幹淨淨白色的棍兒,它用力咬着,白色的棍子留下許多小牙印,“嘎嘣”一聲,棍子斷了。

小狗吓得站起來,懵懵地看着棍子。

“噗嗤。”觀察小狗半晌的陳落沒忍住,笑出聲,“小笨蛋。”

張屹拿着一根磨牙棒走過來,當着陳落的面拆開包裝:“有兩種磨牙棒,一種是零食,你可以當做獎勵給它。一種是玩具,注意它玩過要及時清洗。”

“好。”陳落接過張屹遞來的骨頭零食,打開,一股雞肉味撲鼻襲來,他直覺小狗不會喜歡吃這東西。

張屹把玩具給小狗:“這是雞肉味的,小家夥應該喜歡。”

不,五花肉味的它才會喜歡,陳落腹诽。

果然,小狗聞了一下,扭開頭,繼續和樹枝較勁兒。

“哎?不應該啊。”張屹納悶。

“沒事,它喜歡樹枝就樹枝吧,剛好省錢。”陳落忙說。

“真是個勤儉持家的小東西。”張屹誇贊。

“……”陳落默默看了一眼豬肉價格,問,“你和菜場那家賣肉的大哥熟嗎?”

“我一個獸醫,怎麽跟他熟。”張屹拿着磨牙玩具站起身,“算啦,我回去看店了。”

“行,謝謝啊。”陳落說。

小狗把樹枝咬成一節一節的,沒什麽可以玩的了。它啪嗒啪嗒走到陳落身邊,坐下,張開嘴巴,示意陳落看它的牙齒。

整整齊齊的小狗牙,白白嫩嫩,陳落看了半晌,沒看出什麽門道。

小狗兩只爪子扒上陳落膝頭,張大嘴巴,舌頭尖舔着虎牙。

陳落伸出手,輕輕地摸小狗的虎牙,小牙略微松動,果然該換牙了。

小狗拍拍陳落的膝蓋,頭往前伸,将陳落的指尖勾在牙齒後面,猛地後撤,借着陳落的手指把虎牙扽掉。

陳落:“……”

牛批,是只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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