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風傾殿（二）

一、

出城之後，車隊速度加快。馬蹄飛踏，逆風直行。一色的白衣白馬，一張張英俊面容，襯得這大好春光也失色三分。

車內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靜聽着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

作為影子而存在，影子是不會說話的，也不應該說話，所以影一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沉默得久了，也就成為習慣。她一向不擅亦不喜與人交談，避不過就用簡單到極致的字眼回複。

端木淩意緊張之下，言語有失，也不敢再多說，唯恐說多錯多。縱使多麽優雅沉穩的王子，面對心儀的女子時，也會變得同普通男子一樣，會害羞、驚慌，以致智商下降。

能見到她的時間并不多，能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任這般寶貴的時光默然流逝，實在太過浪費。端木淩意暗暗調整着心緒，重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這三年來，你，可好？”

自從她上次執行任務離開風傾殿，他們已有三年未見。

影一默了半晌，道：“好。”

端木淩意迅速地掠了她一眼：“有沒有受傷？”此話剛出口他便後悔，這不是廢話嗎？她哪次出任務不是最危險的，即使大傷沒有，但小傷總免不了。

果然，影一看了看他，沒有回答。

端木淩意絞盡腦汁想着話題：“父親這次召你回來，有什麽任務？”父親，他的父親，她的義父。

影一道：“那把刀。”

端木淩意微微皺眉：“方死刀真正存在嗎？或許只是謠言罷了。”吸血妖刀，能賜予人霸天力量的妖刀，兵器譜中記載的久已失傳的武器，傳聞于數日前重現江湖。

影一搖頭：“我見了，是它。”

端木淩意一驚：“見了？”

影一簡潔地答：“偶遇，覺得熟悉，但沒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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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正事，端木淩意頓時沒了羞澀，恢複了原來的清明，轉過身與她相對而坐，若有所思：“昨日接到消息，淩霄閣亦有意于此刀，聽說閣主帝姜親自出手，勢在必得。”

影一道：“方死力量可憾天地，得此刀得江湖，帝姜出馬，也是意料之中。”

十指交叉，雙手放于膝上，端木淩意微嘆：“那有麻煩了。”

影一語氣中不見起伏：“還好。”

眉眼染上憂慮之色，端木淩意道：“父親怎麽說？”

影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哐當”一下，馬車碾過石塊，車身猛地一晃，向一旁傾斜而去。

兩人皆是內力深厚，身形極穩，這次颠簸自然撼動不了什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影一身子一歪，硬生生撲進端木淩意懷中。

有美人入懷，端木淩意心中大喜，但旋即明白過來，慌了，忙扶住她：“你受傷了。”還是重傷，不然不會連這點颠簸都承受不住。

影一搖搖頭，欲從他懷中掙脫。

端木淩意哪肯相信，伸出兩指搭上她的手腕。觸手所及，冰冷入骨。他急得眼都紅了，怒道：“寒冰掌，誰傷得你？”

影一平靜如初：“死不了，慌什麽。”

端木淩意簡直要跳腳，不覺提高聲調：“你能不能關心一下自己？每次回來都渾身是傷。我去跟父親說，有什麽任務我來執行，你留在殿中。”

影一淡淡看他：“你完成得了嗎？”

端木淩意凝視她，緩而堅定道：“就算我死，也不願讓你受半點傷害。”

影一面無表情：“哦，那你死吧，我再物色個。”

端木淩意肅着臉：“物色什麽？”

影一道：“物色夫君。”

愣了一秒方才明白她的意思，端木淩意又氣又喜，心中五味雜陳：“阿妧（yuan，二音），你……”

影一輕嘆：“我們認識多久了？”

端木淩意道：“十五年三個月零七天。”

影一波瀾不驚的語氣有了起伏：“這麽清楚。”

端木淩意笑道：“當然。我還記得那天下着大雪，我和師兄聚在廳中，讀書冥想一如往常。這時有小弟子慌慌張張地跑來，向父親說了幾句話。父親忙出門下了山，不多久，就見他抱着你回來了。”他用手比劃着，“你才那麽大點，瘦瘦的，裹着的衣料上落滿了雪，像個小貂。”

他垂眼笑笑，感慨良多：“一晃十五年過去了。果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她靜靜地聽着，不言不語。

半擁着她，端木淩意凝着她的眼睛，目光一點點變得溫柔。他啓唇，柔情似水：“阿妧——”

那時她還是虞妧，那時她還算活潑，那時她被他逗急了會掉眼淚，那時她常會纏着他，說将來嫁他，因為他是所有人中最好看的，那時她也是所有女孩中最漂亮的。

七年前，他因為好奇，闖入殿中禁地，吵醒了幽閉于其中的怪獸。他力敵不過，眼看即将喪命在怪獸爪下，是阿妧替他擋下那一擊。

待她醒來，就再不肯與他親近，不肯同他說話。不久入影部，做了影部護法，代號影一，她變成了影子一樣的存在。

指尖觸上她的額角，極輕極緩地向下，小指挑下那黑色面紗，如此莊重、小心，似乎挑開的是她的大喜蓋巾。

面紗滑落，那張臉逐漸呈現在他面前。

左邊臉頰，三道暗褐色的深深的爪痕，自顴骨處一直延伸到下颌，毀了整張臉。

掌心輕覆上那疤痕，他眼中有了濕意，聲似柔水：“還，痛不痛？”

她輕輕搖頭，垂下了眼。

情人眼中出西施，情人眼中只有美。指尖繼續下滑，落在她嫣紅的唇瓣處，他輕俯身，一點點靠近。她的氣息幹淨、微涼，帶着淡淡的清香，讓他沉迷。

雙唇即将貼合之際，她忽擡眼，提氣，一個肘擊，将他打出去。

端木淩意始料未及，“砰”的一聲撞上車廂，捂着被擊中的小腹直抽冷氣。

車外，梅承雪敲了敲車窗，調笑道：“殿下，兄弟們都在呢，你們要不要這麽激烈？”

端木淩意有苦難言，憤憤道：“滾。”爾後，一邊抽冷氣，一邊拿眼瞧她。

只見她退回另一邊，重新蒙上面紗，盤膝坐下，阖目調息養傷。一副一眼不見與我何幹的模樣。

偷香不成反被毆打，還以為上天終于肯為他打開一扇門，誰知全尼瑪是錯覺。端木淩意沮喪萬分，又生不得氣，只得囑咐道：“下次出手輕點。”

影一：“哦。”

端木淩意苦逼兮兮：“能不能不打？”

影一：“不能。”

端木淩意：“……”

沉默許久。

端木淩意放棄掙紮：“那下次出手輕點。”

影一：“哦。”

二、

車隊沿着盤旋的道路行上山。打開車窗，天際遼闊廣袤，青山重巒疊嶂，一條瀑布自天山相接處飛流直下，激起浪花千萬層。鳥兒啼啭，花香馥郁，讓人精神為之一震。

大家的情緒振奮了些許。因回到自家門口，也沒了之前的肅然拘謹與警惕，時不時彼此談上幾句，交流此次出門的心得感受。

影一療傷不能打擾，端木淩意無事可做，只得執了書卷，随意地翻閱着。

這時，梅承雪勒馬靠近車窗，俯身向端木淩意小聲道：“殿下，兄弟們很好奇，想見見影一大人。可否滿足這小小的心願？”

端木淩意一口拒絕之：“否。”

風傾殿分為五部，分別是影、雪、風、林、清。其中影部最為強大神秘，影部的人常年隐在暗處，除非任務需要，否則極少同其他四部來往。七年前，影部護法更換，據說這任影護是個女子，長相極美，武功比老殿主還高。

與影一有一面之緣的雪部護法雪風公子出來辟謠：影一武功是高，身材也不錯，但長相恐怕有點問題。

衆人不信：殿下看上的女人再怎麽不濟也得是個美人，你當殿下瞎啊。

後來……

衆人痛心疾首：殿下果然眼瞎。

沿山而上。前面是百米石階，直通向風傾殿巍峨的正門。衆人下馬步行，端木淩意也準備下車，正要叫上影一時，不料轉眼間，車內已無她的影蹤。想必是先一步離開了。

殿外守衛中早有人飛跑去通報：“主人，殿下回來了。”

衆人前看後看左看右看都沒見到影一露面，不覺略略失望。

梅承雪跨前一步，與端木淩意并排而行，擠眉弄眼地笑道：“殿下，影一大人呢？不是跟你都在車裏嗎？”

端木淩意心情有恙，淡淡道：“她先行一步。”

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梅承雪繼續擠兌：“我說殿下，你的未來很堪憂啊。打不過，跑不過，留不住，碰不得……”

端木淩意斜睨他一眼。

梅承雪拳抵鼻，忍着笑：“咳咳咳咳，你自己喜歡就好。”

這邊人馬還在不急不緩地前行時，影一早已飛身進入殿中，直奔後山庭院。

涼亭之中，一位斑白頭發的老者負手而立，衣袍飒飒，長劍在握，雖已年老，但威嚴氣勢有增無減。

影一俯身拜倒：“影一見過主人。”

端木川威嚴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慈愛之色，笑道：“不叫義父？”

影一頓首，不答。

端木川眼角笑意更濃：“不若直接叫父親好了。”

影一似沒料到，猛擡眼，待觸及他的目光時，重又低了頭：“端木先生莫要開玩笑。”

端木川将長劍放于石桌上，斂衣端坐，一本正經：“淩意喜歡你，我也不反對。郎貌女才，天作姻緣。”

影一：“……”囧，郎貌女才。

端木川端詳着她，笑容中攜了絲狡黠：“既然回來了，不如把親事一同辦了。我看過了，這月十六宜嫁娶……”

影一打斷他的話：“在下有尋方死刀重任在身，此事容稍後再議。”

屈指敲上石桌，端木川似在思索，良久道：“如果你不喜歡淩意，那換作其他人也行。承雪、淨林、清初等都是才貌雙全萬裏挑一的夫婿人選，影一若看中哪個直說即可，我來指婚。”

影一擡眼看他：“端木先生此次急召，該不是就為了解決在下的終身大事吧。”

被戳中心事，端木川微赧：“咳咳咳咳。”

影一退後一步，拔劍出鞘，“唰”的一聲劃破手腕，滴血于地，朗聲道：“影一誓死效忠風傾殿，以血為證，如有違背，人神共誅。”回劍入鞘，她擲地有聲，“還望端木先生勿疑。”

端木川雖然尴尬，但也坦然：“此次對手是淩霄閣，免不了遇上帝姜，所以我不太放心。不過既然有你承諾，我自然不會再懷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影一道：“謝先生信任。”

端木川又看了她一眼，沉思片晌，撫須嘆道：“不過，女子終究要有個歸宿，希望影一能認真考慮。我剛才所說亦是肺腑之言，你若不喜歡淩意，承雪、淨林、清初等人也可選擇，風傾殿別的不好說，但男人質量絕對是一等一……”

“砰”的一聲，院門被撞開。

影一道了聲：“告辭。”飛身一閃如影子般掠入林中，沒了蹤跡。

端木淩意黑着一張臉，立在門外渾身低氣壓環繞，望着自家父親。

端木川老臉挂不住：“淩意回來了啊。”

梅承雪一向喜看熱鬧，不覺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忽然意識到什麽，他忙止住笑，“哎呀，我以後要注意形象，原來我也有機會啊。”

端木淩意正一腔怒火無處發作，轉身，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記左直拳。打不過影一和父親，本殿下還打不過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