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淩霄閣(十)
離不開,忘不了。甩不脫,棄不掉。
帝姜恍然發現,她也看不清自己與他究竟是什麽樣的關系,不是朋友,不是敵人,不是戀人,也不是陌路人。細究起來,更像是一種情人般的聯系。不甚親密的那種。
她側目打量他,還是那張俊美無俦的面容,氣質出塵脫俗,舉止優雅而風度翩翩,似乎一切都沒改變。
似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慢慢睜開眼睛。待他目光射出的一瞬,她忽然知道哪裏不一樣了。曾經那雙如穹廬星子般明亮璀璨的眼眸,現在卻已變得幽深,深不見底,如同無底譚淵。
他對上她的目光,揚眉,輕輕一笑。若在以往這笑定是幹淨澄澈如山泉,而此刻這笑卻含了諸多意味,高深莫測。
人還是那個人,但心卻不是那顆心了。
心底百般滋味,帝姜偏開眼睛,透過車窗去打量路旁的夜景。
端木淩意受傷,風傾殿立刻準備了豪華的馬車,浩浩蕩蕩地接殿下返回。
有些人受傷只能硬生生忍住,生怕被人察覺,讓敵手有可趁之機。有些人受傷,卻極盡誇張之能事,唯恐天下人不盡知。
前者是她,後者是他。
帝姜本不想同他一路,但他攬着她執意不松手。淩霄閣和風傾殿弟子俱在,雖然屬下們都很有默契地低了頭,但終究是在人前。他不要顏面,她還要顧及點名聲。于是只得随他入了馬車,在他一側坐下。
帝姜不太喜歡說話,她認為一百句的誇誇其談不如一次腳踏實地的行動。同人在一起時,也常常不是第一個開口的人。因為她非但不讨厭沉默,反而是幾分喜歡沉默。因為沉默能給人思考的時間與空間,能讓人更為冷靜,對事情看得更清晰。
然而此刻,她卻第一個開口,打破了這沉默。因為她實在捉摸不透。
她向來幹脆利落,于是開門見山,直接咬牙問道:“端木淩意,你到底想怎樣?”
端木淩意仍是輕笑着,含糊着:“你說呢?”
我說呢?我說讓你從我眼前消失,再不要出現。當然,這只是帝姜幾乎暴跳的內心所想,她絕對不會說出這個要求,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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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忍了又忍,她掩住情緒波動,平靜道:“若你想要,孩子生下來給你。若你不想要,孩子我自己養,你放心,他不會知道真相,也不會跟你有任何關系。你自娶妻生子,從今往後,我們各走自己的路,兩無瓜葛。”
眼中含了淺笑,幾分戲谑,端木淩意挑眉道:“哦?閣主提的建議不錯呢。”
胃中又翻騰起來,帝姜強忍着,臉色蒼白着:“那好,你選一個。”
端木淩意側過身,握上了她的手腕,指了指她的小腹,又指了指她,含着笑道:“孩子我要。至于你——我也要。”
他拿她當什麽人?!任他呼來喝去的賣笑女子嗎?帝姜忍無可忍,終于失了冷靜和理智,猛地掙開他的束縛,拔劍直指他胸膛,怒道:“你不要太過分。”
端木淩意戲谑着,嘲弄着,語氣千回百轉:“哦~~~我倒不知有何過分之處。孩子是我的,我當然要他。另外,我身為血氣方剛的男人,要一個女人來滿足某方面的需求,這也有錯嗎?”
帝姜勃然大怒,執劍刺上他的胸膛:“你去死吧。”然而終究不能傷他性命,劍尖一偏只在他胸膛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
任血流不止,端木淩意猶如未覺,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着。
帝姜一腔怒氣亂走,被激得控制不住,又是一劍刺去:“去死吧,你這種人怎麽不去死。”一劍,兩劍,三劍……劍劍深入,卻又劍劍避開了要害。
末了,理智回籠,她松了手中劍,望着一身鮮血的他,呆滞了。心上忽然疼起來,疼得如刀割一般,她暴跳起來:“怎麽不躲?你為什麽不躲!”
端木淩意咳了一下,唇畔溢出蜿蜒血痕,他掙紮着半起身,伸手攥上她的手腕,含着笑,低聲,斷斷續續道:“我為什麽不躲,你不明白嗎?”
視線凝着她的視線,他傾身抱了她,輕嘆道:“我到底要怎樣,你真的不知道嗎?”
腦中亂糟糟一團,帝姜正要答他,你的想法我怎麽知道。然而,她啓唇的那一瞬,眼前忽然閃過一幅畫面,那晚的畫面:
十指相扣,他将她壓在牆上,他進入她身體的那刻。
他說:我要你是我的。
他說:我要你愛我。
所有嘈雜盡消,腦中清明一片,帝姜慢慢醒過神,回抱了他,抽噎着哭起來,像個普普通通的悲傷了會哭高興了會笑的小女人一般,不再有刻意的壓抑,不再有強忍出的冷靜,不再有極度理智的分析。
她像小女人般哽咽着,低聲反駁着:“我怎麽知道,我憑什麽知道?”
他緊緊抱着她,撫上她烏黑的長發:“我不好,都是我的錯。”頓了片刻,他又長嘆一聲:“讓你服個軟,怎麽就這麽難呢。”
她伏在他肩上,哭得抑制不住,任淚水浸濕他的衣袍。她有多久沒哭過了,早已記不得了。或許是知道要獨自活下去時,或許是帶着曼珠絕望求醫時,或許是……
她曾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哭了,因為找不到哭的借口,因為哭也無濟于事,因為沒有一個肩膀能讓她依靠着哭。她曾以為這個世上她所有的只是自己,所以無論如何,都會一個人咬着牙,堅強決絕地走下去。
他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長發,側了頭,輕輕吻着她睫毛上沾着的淚珠,似笑似嘆道:“終于有點女人的樣子了。”
為什麽總是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為什麽不肯信任他依靠他?為什麽就不能說一句軟話?他們是盟友,他們是在要在一起的人,不是嗎?
他問:閣主身體不适?
她搖頭。
他再問:閣主身體不适?
她還是否認。
只要她點頭一次,只要她哪怕說一個“嗯”字,他都能立刻替她赴湯蹈火。為什麽偏偏不肯說,不肯承認?
“铿”的一聲,馬車在淩霄閣大門外停下。林栖勒馬行近,低聲道:“殿下,淩霄閣到了,請下車。”
端木淩意吩咐道:“拿一件黑袍來。”
林栖一怔:“黑袍?”殿下一向只穿白衣,從未需要過黑色的衣袍。但既是殿下吩咐,他也就疑惑着去辦了。
當端木淩意下車之後,林栖立刻明白殿下為什麽要一件黑袍了。因為那件白衣上全是血。
只有黑色能掩飾血跡,只有黑色,縱使受了傷,有血流出來也能被吸入被遮掩,讓人不易察覺。所以她只穿黑衣。
林栖遲疑地伸出手:“殿下,我來吧。”
端木淩意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像是怕驚醒她一般,聲音極輕:“我可以。”披了那件黑袍,将她小心地抱着,像是呵護一件易碎品,一步一步入了淩霄閣。
她哭得太久,哭得太盡情,竟不知不覺伏在他肩上睡了過去。是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将自己的命交給他保護,完完全全地信任着他,依靠着他。
不像那次……
她伏桌而眠,睡得正沉。他端詳了片刻,慢慢俯身靠近。她卻是忽然驚醒,還沒看清人就下意識地出了手。
他笑:閣主還真是謹慎,怪不得能活到現在,能坐上這個位子。
她說:刀頭舔血的日子,不小心點,我縱使有九條命也早見了閻王。
他笑:不會吧?
她說:我們不一樣,我只能靠自己。
她說:以後別驀然靠近我。
想打破一個人十幾年來織就的自我保護的堅殼,還真不是一件易事。幸好他做到了。
是的,你不用這麽辛苦,你可以将後背交給我,你可以真正地歇息片刻。因為我能替你警惕着,守護着。
一步一個腳印地往院中行去。傷口又開始流血,滲在黑色外袍上,只讓那黑變得更深更濃。唇畔輕揚,他含着笑,步履如常,面色如常。
不是只有你才能忍下傷痛,我也可以的。所以,不要固執地一個人來承擔所有,所以,以後記得站在我身後。
自家殿下傷成這般,林栖不敢怠慢,忙讓人傳了殿中的大夫前來。
步入房中,端木淩意俯身,将她輕輕放在床上。不料剛離了他的懷抱,她近乎條件反射般醒了過來,環視周圍眼中露出警惕之色。
端木淩意握了握她的手,輕聲道:“我在。”
那警惕之色這才慢慢褪去,帝姜點點頭。
林栖候在外室,請示着:“殿下,大夫就在外面,可要傳來醫治?”
端木淩意不語,只是側過目光,靜靜地瞧着她。
那目光似有溫度,灼得她臉紅起來。半晌,帝姜輕聲道:“皮肉之傷,我來吧。”
眼中溢出笑意,端木淩意向林栖道:“不用了,請大夫回去。”
林栖隐隐聽得內房有低語聲,想着必定是帝姜醒了。既然如此,自己還是識趣點不要打擾這一對了。至于殿下的傷……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殿下自己受着吧。
在端木淩意的指點下,帝姜取來紗布和金瘡藥,然後站在旁邊,等他自己脫下衣袍,露出傷口。
然而端木淩意大喇喇地立着,不言不語,只笑看着她。
明白了他的意思,帝姜臉上愈發燙起來,玲珑玉耳紅透。她低了頭,走過來,輕解下他的玉帶,又替他一件一件褪着上衣。
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暧昧的氣氛。
只是待他上身赤裸,傷口完全顯現之時,帝姜又心疼起來,雖然她劍劍避開了要害,但那皮肉之痛總免不了。
用清水清理了傷口,她替他敷上藥,又輕緩地纏着紗布,低聲道:“還疼得厲害嗎?”
端木淩意指了指那被飛箭射中的傷口,笑道:“只這一處痛。”
帝姜無語中,良久道:“其他的呢?”
端木淩意翩然一笑:“其他是你刺的,不痛。”
帝姜:“……”
繞着他的胸膛纏好最後一圈紗布,她雙臂環着他的腰身,在他背後将紗布固定住,輕聲道:“好了。”說着就要起身,抽回手臂。
只是她剛抽到一半,他忽然攬住她,将她輕輕帶入自己懷中。
帝姜不做掙紮,垂了眼睛,靠在他懷中,任他抱着。
溫熱酥麻的氣息自額角,順着她的面頰一路游移而下。帝姜心跳加速,只覺一顆心要從嗓子眼跳出來。雖然他也吻過她,但上次她是被迫,躲不開,而這次是心甘情願。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唇覆上她的唇,輾轉吻了良久。撬開她的牙關,慢慢深入,尋了她的丁香小舌纏上去。
唇齒相依,難分難解。他一手環抱住她的雙肩,一手攬着她的腰,猛地俯身,似沙漠中的旅人遇見了綠洲,不顧一切地痛飲着那甘甜。
甜蜜時刻總是短暫的。
房外,林栖咳了咳以示提醒,硬着頭皮禀道:“殿下,聽聞您受傷,柳姑娘前來探望。”
端木淩意激烈地吻着她,置若罔聞。
倒是帝姜覺得不妥,似有退開之意。不料她剛有退縮之兆,他立刻追了上去,一路攻城略地。
聽不到回複,林栖只得竭力在外擋着:“柳姑娘的心意在下定會傳達。只是殿下已歇息,請柳姑娘先回。”
那柳采兒心有所察,不顧林栖阻攔,撞開門闖了進去。她想過帝姜或許在,但沒想過會是眼前這幅畫面。她一時驚住,不知作何反應。
有人闖入,帝姜試圖停下他的瘋狂,掙了掙,叫道:“淩意……”
端木淩意卻吻得愈發激烈,将她欲出的話語盡數絞碎在兩人唇舌之間。旁若無人地擁着她熱吻,直至将她吻得雙目迷離不成樣子,臉頰紅透,渾身無力只能依着他的胸膛才勉強站得住。他終于心滿意足地放開了她的唇舌,輕輕攬着她,向柳采兒笑道:“柳姑娘所來何事?”
柳采兒又驚又怒,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她也是聰明人,見端木淩意與帝姜此時模樣,又記起之前的傳聞,不覺明白了大半,盯着端木淩意恨聲道:“你利用我?”
端木淩意欣然點頭,淡淡笑道:“沒有柳姑娘‘相助’,在下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方能得償所願。柳姑娘也算是成全了在下,若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本殿下盡力滿足。”
事情或有轉機。柳采兒輕眯了眼,一字一句道:“我要你。”
端木淩意搖了搖手指:“這個不行,在下身心皆有所屬。”
柳采兒望了端木淩意許久,漸漸明白此人看似多情,實則無情,求他根本沒有任何用處。那就只有一個法子了。貝齒咬上丹唇,将唇咬出血,柳采兒忽然沖着帝姜跪下去,哀聲泣道:“采兒是真的喜歡殿下,采兒可以為奴為妾,絕不跟姐姐争半點榮寵。采兒只希望能伴殿下左右,還望姐姐成全。”她絕不會輸給帝姜,只要能留下來……
端木淩意将帝姜按在懷中,不讓她看眼前的做戲,悠然笑道:“柳姑娘這又是何必?不要自欺欺人,不要把自己說得多高尚,你看中的不過是在下的皮相和家世罷了。如果沒有這些外在,你恐怕早就棄在下如敝履。姑娘之前對待那許多男子,不就是這般嗎?”
柳采兒臉色發白,一時語塞。
端木淩意又道:“在下雖然不夠內涵,但有顆追求內涵的心,所以不想要你這樣膚淺的感情。不過柳姑娘畢竟有‘恩’于在下,本殿下無以相報,奉送黃金萬兩明珠百斛以表謝意。”他轉向林栖道,“淨林,明日送到柳姑娘府上。”
柳采兒膝行向帝姜,似要做最後一搏。
不過在她觸及帝姜之時,端木淩意攬着帝姜躲開了,淡漠道:“淨林,送客。”
林栖上前攔下柳采兒,勸道:“柳姑娘請回。”
柳采兒站起身,眼中露出洶湧的恨意,咬牙切齒道:“端木淩意,你會後悔的。”
端木淩意搖頭輕笑:“落子無悔。柳姑娘,我們并不合适,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他颔首致意,放軟了聲音,“我祝福你。”
聞言,柳采兒不禁眼圈一紅,見絲毫沒有回轉餘地,哇的一聲哭出來,抹着眼淚轉身跑了出去。
林栖猶豫着:“殿下,要不要……”
望着柳采兒離開的方向,端木淩意面色神色漸漸冷下來,道:“閻王易鬥,小鬼難纏。派人暗中看着點她,早日送她回大漠。”
林栖遲疑道:“可是,她有解活死人之法。”
端木淩意道:“你去辦吧,我自有主意。”
林栖答應着退出去。
默了默,端木淩意輕嘆:“承雪在就好了。”應付女人,沒有人比梅承雪更合适,更有辦法了。
向外瞧了一眼,帝姜輕聲道:“會不會做得太過了?”
端木淩意低頭看她,笑道:“別擔心,我有分寸。”
夜色一層深過一層,外面也漸漸沉寂下來,了無人聲,偶有夜蟲唧唧而鳴。兩人靜靜地相擁,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與體溫。
見他不做表示,許久,帝姜只得啓唇道:“不早了。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端木淩意又抱了她一下,這才慢慢松開手,為她理了理衣裳,低柔道:“我送你。”畢竟兩人還沒談婚論嫁,留在這裏對她名聲不好。
他囑咐了林栖幾句,随她一同出了院門。兩人沐着夜色并肩向前走,時不時心有靈犀地對望上兩眼。
快到閣中之時,帝姜忽然有了戲他一下的興致,正色道:“那個,殿下,其實我……看中的也只是你的皮相和家世。”
端木淩意“哦”了一聲,一本正經着:“閣主眼光不錯啊。本殿下別的或許有待商榷,但長相絕對不賴。”
帝姜:“……”
端木淩意若有所思地看她,又道:“你說看中了本殿下。這麽說來,敢情你早就對本殿下心懷叵測?”
帝姜:“……”
作者有話要說: 字數太多,單放一章吧。好啦,殿下作完了。以後閣主在家好好養胎,他可以滾到前面擋風擋雨出生入死了。
對于昨天沒有更新一事,南傾表示很抱歉,因為去了趟醫院,然後排了一天的隊,回來時就累成了狗。
明天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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