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愛情吻我以痛

歌聲戛然而止，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回憶思緒之中。

回憶并不是簡單的回憶，往昔的生活映像與當下心情彼此交融，誕生出獨一無二的情緒體驗，這是只屬于此時此刻的獨特心靈印記。

思維開始放空，信馬由缰地奔馳在內心世界。

王子越道：“喜歡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情，心動是一瞬間的靈魂震顫。如果我們每遇到一個人，就要把對方的相貌、學歷、身份、職業、財産種種特質量化成冰冷的數字進行權衡比較，然後再決定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是随便玩玩還是認真經營，這樣的感情不叫愛情，應當叫搭夥過日子。”

一瞬間？申為奇深思片刻，道：“喜歡這件事本身确實很簡單，我想所有人都擁有相似的情感體驗，但是，喜歡之後呢？”

“之後？”

“在心動的瞬間，你可以不考慮身外之物，讓愛情的甜蜜包裹着你的內心。但是那一瞬間之後呢？我們要如何對待這份心動？有些人勇敢地守護這份心動，有些人則放任平淡生活将其消耗殆盡。芸芸衆生，選擇萬千。對于很多人來說，一瞬間的心動并不等同于攜手一生。”

王子越反問：“就算能夠攜手一生又如何？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我們的生命和愛情都只不過是歷史洪流中的滄海一粟。既然萬物的歸宿皆是虛無，那麽結果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心全意享受中間的過程。”

“結果不重要？”

申為奇深深地嘆了口氣，嗓音忽然變得低沉，浸潤着年輕的痛苦的憂傷。

“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他的嘆息是如此輕飄，又是如此沉重，仿佛一朵朦朦胧胧的烏雲遮住了清澈的星河。星光穿透烏雲依舊璀璨，但無法抹去的哀傷雲翳始終如影随形。

王子越愣住了，他從未看到申為奇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仿佛褪去平日脫線的幼稚的僞裝，露出了真實的面貌。其實一個人想要看到另一個人的真實面貌是非常難的事情，因為對方并不一定願意讓你看到他真實的面貌。就算他願意把真實的自己呈現在你面前——可悲的是，你也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王子越感到很驚訝，又很不解，申為奇的真實面貌為何會是這樣？

他微微垂着頭，英俊而立體的五官投下深邃的陰影，如同博物館裏的大理石雕像。悶青色劉海因為主人無暇顧及散亂地滑落在眼前，漆黑的瞳孔顯得更加漆黑宛若廣袤無垠的宇宙。宇宙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星球，有的叫做哀傷，有的叫痛苦。數不清的星屑在無聲真空中漫長地漂流，揮之不去。無論叫什麽名字，它們都一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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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越的心被刺痛了。

他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心和眼前這個人的心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牽連在一起了。這個人的心靈一旦震顫，絲線就會顫抖着将這份震動傳遞給自己。他的快樂讓他快樂，他的憂傷讓他憂傷。他不想要他憂傷，因為他與他感同身受。

王子越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愛情觀，我想愛情觀本身是沒有對錯之分的。”

申為奇定定地望着王子越，眼神中有他看不懂的東西。這是王子越第一次感覺申為奇确實比他年紀大，思慮也更加成熟。

“但是，聽你這樣灑脫地談論愛情，我幾乎可以肯定你從未真正愛過一個人。”

王子越不解地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人類是貪得無厭的動物。”

申為奇又低沉地念了一句英文，王子越沒聽清楚。

于是他換成中文道：“你說只要擁有一瞬間的心動就夠了，結果無關緊要，你覺得你很灑脫麽？這不是真的灑脫。如果你真的愛上一個人，在那一瞬間你的全部靈魂都會震顫。你一定會渴望延長這份心動，渴望把瞬間變成永遠。‘我想要占有他的全部’，‘我想要他占有我的全部’，這是自然而然的渴求。我承認，真正的灑脫很了不起，但是倘若你沒有經歷過占有欲的痛苦煎熬，那麽這份‘灑脫’只是‘不夠深愛’的化名罷了。”

“不夠深愛？”

王子越先是愕然，又陷入思考。

“不夠深愛……我想你說得對，因為我沒有真正地愛過一個人，所以我才能說得這麽灑脫。”

事實上，申為奇從不願意對王子越說消沉的或是晦澀難懂的話，也不想讓王子越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在兩人短暫的相處時間裏，他總是努力地逗王子越笑，這樣他也會笑。他想王子越一想到他就會感到快樂，這樣他也會快樂。他想王子越跟他在一起時永遠都是開心的，這樣他也會開心。

可是，這個夜晚是如此安靜，安靜到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荒野并肩行走。在這樣一個夜裏，繁亂的真實心情開始叫嚣，争先恐後地想要化作聲音來到人間。人們開始摘下面具，露出真實的表情。

人類的最真實的表情是什麽呢？其實一直保持開心的笑容是很累的，就跟難過地哭泣一樣令人疲倦。面無表情才是最自然的，沉默才是最輕松的，人類卻害怕彼此面無表情，害怕無言相對。

申為奇道：“從理智的角度來看，唯有享受當下、抛卻外物才能真正享受愛情本身的美妙，可是愛情從來不是理智的産物。一旦擁有愛情，更多的欲望便随之而來。如果想要斬斷欲望的紛擾，那麽就無法擁有真正的愛情。甜蜜與痛苦是相伴相生的，矛盾的兩面就是愛情的真象。”

王子越似懂非懂。他隐約能理解這樣複雜的矛盾心理，可是他又不敢确定。就像第一次涉水的小鹿。成年鹿群一個個輕盈地樂過溪水，小鹿猶豫着不敢跳躍。溪水清澈見底，小鹿的濕漉漉黑漆漆的眼瞳也清澈見底。它不敢跳躍。他感到茫然，也感到害怕，害怕一不小心自己就落入水中再也爬不起來了。

慢慢地，他看清楚了，那溪水其實是一根看不見的絲線，一根連接兩顆心靈的絲線。

小鹿猶豫着，不敢躍過這根絲線。

申為奇沉默不語，眼神落在空蕩蕩的房間角落。

他不能再看王子越了，不能再看了。

無論此前他是多麽想念王子越，想念到成日幻想自己擁有一扇任意門，無論身處何處一打開門就能來到他身邊——此時此刻，他都不能再看王子越了。

王子越的猶豫的、單純的、小心翼翼的表情正在折磨他的心。

愛情就是這麽矛盾。他從一座城市飛到另一座城市，他跋山涉水地來到王子越身邊，可是當王子越真的在他身邊時，他卻不敢看他了。

他感到喜悅，也感到悲傷，感到欲望被滿足，又感到更多的欲望密不透風地纏繞着年輕的心靈。越是快樂，越是折磨。越是甜蜜，越是酸澀。越是順遂，越是不安。

他想我是那麽愛你，我有自信你一定會屬于我而我也會屬于你。可是這追逐的過程為何如此痛苦？你還沒有愛上我，而我越是靠近你，就越是清晰地意識到你不愛我這個事實。你什麽時候才會愛上我呢？明天嗎？後天嗎？此時此刻嗎？無論什麽時候都請快一點吧。如果結局真的早已注定就請快點到來吧，快點結束我的痛苦吧。

你是天上的星星，每一個被愛的人都是天上的星星。如果我能夠滿足于只是站在星空之下注視着你而已，這份愛就不能這樣折磨我。可是愛意一旦萌生，我就無法滿足于只是注視而已。我也想變成天上的星星，我也想變成被愛的人，我也想被你注視，我也想被你愛。

因為我是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