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They are drowning in love.

咚咚咚。

房門被敲響了。

王子越立即站起身：“是酒店服務生來了吧，我去開門。”

仿佛落水的人捉住了一根繩索，他腳步匆匆地走去門口。

申為奇靜靜地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夜。

那匆忙的身影很快消失，申為奇收回目光，看到窗外點點燈火。

點點燈火，仿佛無數雙眼睛，無數雙眼睛同時注視他，憐憫他，嘲笑他。嘲笑他魯莽，嘲笑他沖動，嘲笑他求而不得。

申為奇對着玻璃窗笑了笑，冰冷的玻璃倒映出冰冷的面容，那僵硬的微笑絕算不上溫暖。

他想我今天晚上是怎麽回事？怎麽不受控制一股腦地說出了那麽些話？一定把他吓到了。明明想讓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開開心心的，可我居然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申為奇挫敗地捋了捋頭毛，低下頭不再去看倒影。

他還沒有愛上我，我卻在他面前自作多情地說那麽多傻話。這種姿态太難看了，就好像單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獻上一顆真心，對方卻被吓得連連後退。

申為奇才二十二歲，寧可死掉也不願意在喜歡的人面前難堪。可是當一個人全力追逐另一個人的時候，就像馬拉松運動員一樣他的面部一定是猙獰的，肌肉一定是緊繃的，追逐的姿态一定是無比難堪的。

我該怎麽辦呢？在你面前我無法從容，總是狼狽。

心痛、懊喪、不甘……種種情緒将鮮血化作濃稠的瀝青，緩緩堵塞全身的經脈。空氣和自信一道兒被全部抽走了，愛情變成了汪洋大海，申為奇感到溺水般的窒息。

“……把東西給我就行了，謝謝你……”

門口傳來服務生禮貌的道別，接着是關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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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王子越抱着厚厚的被褥枕頭，步履艱難地返回屋內。申為奇對王子越一向是殷切的讨好的，但他沒有起身去幫忙。于是王子越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彎腰把被褥放在地上。申為奇依舊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別處。

他不敢說話，怕一張嘴又說出令兩人都尴尬的話；他不敢動作，怕一動手會做出不可挽回的沖動之舉；他甚至不敢看王子越，怕一個眼神就把真心的愛和真心的恨全部暴露在外。

他還記得，少年時他交過幾個女朋友，她們說他太偏執說他太自我，于是她們來了又走，沒有一個在他孤獨而年輕的人生中長久停留。申為奇有遺憾但沒有留戀。青澀的少年愛情本就是脆弱的根莖，很少能結出完滿的果實。

當一個人逐漸長大，愛自己和愛別人的能力都在成熟。

申為奇開始變得謹慎，不再随随便便地談戀愛。他清楚自己的脾氣，他是一個固執的人，想要什麽東西就不惜代價一定要弄到手。這樣執拗的他遇到了同樣執拗的愛情，那就是要一條路走到黑的，哪怕撞到頭破血流都不會放棄，這種姿态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要敬而遠之的。仿佛一頭孤狼在茫茫雪原間流浪，唯有天上的星星長久地跟随，用那淺淡而溫柔的光芒照耀着他，安慰着他。

申為奇開始變得患得患失，怕王子越也像那些姑娘一樣無法接受他的性格。他不能想象王子越先是屬于他最後又離開他，那樣他此生都不會再有任何追逐的勇氣。所以他選擇僞裝，選擇壓抑，孤狼硬是藏起獠牙扮作馴服的犬類搖尾乞憐。

不要逃開我。他想，不要拒絕我。

王子越跪在地板上一邊鋪開被褥，一邊偷偷打量申為奇。

申為奇面色凝重，低着頭沉默不語。透過淩亂的悶青色的發絲，王子越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帶着一抹哀傷的水色。

申為奇的失落讓王子越的心也揪了起來。

他把枕頭整整齊齊地放在鋪蓋上，然後盤腿坐下，局促地揉搓着被角。

他想讓申為奇重新開心起來，他知道說什麽話做什麽事能讓申為奇開心，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做。那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就好像滾燙的熱水滴在手背上就會條件反射地抽回手，普通人遇到危險的第一反應都是躲避而不是迎難而上。

他只能無視站在房間裏的大象，繞開問題核心：“你肯定覺得我很可笑，一個沒有真正經歷過愛情的人竟然大談愛情。”

申為奇默然不語，垂首看着交疊的雙手。

王子越掙紮良久，終于開口：“對了，我記得你是為了什麽人才進入娛樂圈的吧。”

申為奇擡起頭，定定地看着他。

王子越很想問申為奇，你喜歡的人是不是我？可是他不敢問。

他怕他答“不是”，也怕他答“是”。

他有勇氣問出問題，沒有勇氣去聽答案。

王子越移開目光，道：“你真的不告訴我嗎？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呢。”

申為奇道：“如果這個答案讓你感到為難，我可以永遠把它藏在心裏。”

王子越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樣你會很辛苦的。”

“一個人苦好過兩個人苦……你就當我今天晚上這些話都沒說過吧。”

“做不到的。”

申為奇的聲調忽然變得冰涼：“你還不明白嗎？若是這個答案你聽了會歡喜，我就告訴你；若是你聽了為難，我就不告訴你。主動權在你手裏，不在我這裏——從來都不在我這裏。”

王子越不說話了。

“我懂了。” 申為奇凝視着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吧。”

王子越沒有說話，沉默已經回答了一切。

申為奇的眼睛不可抑止地濕潤了。

王子越選擇了逃避。

申為奇忽然明白過來，他想錯了，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

王子越怎麽會無法接受他的性格？王子越十七歲跟家裏鬧翻選擇出道，後來樂隊解散大家都放棄了，只有他還留在娛樂圈苦苦打拼。他們同樣直率同樣偏執，王子越甚至比申為奇還要執拗還要自我。然而，面對申為奇隐晦的示愛，王子越想都不想就選擇逃避。

個中理由……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

申為奇感到心一陣陣抽搐，原來心痛是可以不斷累積沒有上限的。

他無計可施了。

怎麽會如此粗心大意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王子越是天上的星星啊，而他是雪原上的孤狼，拼盡全力也長不出翅膀。

“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吧。”

這句話赦免了王子越，他脫力般地倒在地鋪中。他感到申為奇在注視自己，所以他翻開劇本擋在面前，無限放大的文字形狀停留在視網膜，無法傳遞到大腦。

他不是傻子，若是申為奇和他争辯愛情還可以算作朋友間的精神交流，那麽後來，當他沉默不語而申為奇竟躲着眼神不敢看他時，這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他的心和申為奇的心連在了一起，那絲線緊緊地纏繞，叫他難受得喘不過氣。

毫無疑問他是喜歡申為奇的，可是這個喜歡和申為奇的喜歡是一樣的喜歡嗎？他不能确定。

王子越十七歲就全身心投入樂隊工作，從小到大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他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滋味，所以他不能不負責任地回應申為奇，不能為了申為奇一時開心而去騙他，那樣只會給申為奇帶來更大傷害。

忽然間，王子越感到有些迷茫。

與申為奇感同身受的他，真心地為申為奇打算的他，是不是已經萌生愛情而不自知呢？

愛情是多麽珍貴的寶物，多少人終其一生只能找到一個搭夥過日子的同居人，體驗不到靈魂彼此吸引的真正愛情。

我是不是找到了愛情，卻要親自從他身邊逃走呢？

王子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他忽然懂了。那根緊緊纏繞的絲線将王子越的心勒出了血痕。

就算他是真的喜歡申為奇，兩人也真的交往了，他倆的故事也絕不會像偶像劇那樣幸福美滿。親朋好友還好說，最可怕的大衆輿論。他們都是知名人物，一舉一動都被鏡頭無限放大。若是兩人的戀情被曝光，會有祝福的聲音、包容的眼神、友善的擁抱，一定會有的。可是過分的體貼不也恰恰說明了“你們是特殊的、是與大多數人不同的”麽？

更別提那些懷揣着真正惡意的目光，獵奇的、戲谑的、嘲弄的……如同暗夜鬼魅如影随形。

王子越很清楚，以申為奇的性格一定不會認輸。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王子越才更加猶疑。他怎麽舍得親手把愛人推向槍林彈雨的戰場？做不到的。

他認輸了。

他不願認輸的，他還是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最恨的就是在“世俗”、“現實”、“大多數人”這些無聊的東西面前低頭認輸。可是，只要想到申為奇為了自己去承受世界的狂風驟雨，為了自己去忍耐本可不必忍耐的痛苦心酸，一個不願認輸的年輕人認輸了，一敗塗地。

不要愛我了。

與其兩個人被槍林彈雨傷得血流如注，不如錯身而過，彼此相忘。

不要愛我了。

愛情是奢侈品，不是生活的必需。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就活不下去。茫茫衆生，人們是不同的又是相似的，你總能找到更好的。

不要愛我了。

不要迎難而上，不要自讨苦吃，不要自找麻煩，不要撞得頭破血流，不要頭也不回地走上這一條荊棘之路。

申為奇說，“甜蜜與痛苦是相伴相生的，矛盾的兩面就是愛情的真象。” 這話太對了，幾乎在王子越頓悟愛情的那一瞬間，排山倒海的巨大痛苦呼嘯而來，無情地碾壓着他深情的靈魂。他再說不出那些灑脫的自信的輕松的話了。

我愛上他了。

我不能愛他的。

我真的愛上他了。

所以我真的不能愛他了。

王子越把劇本蓋在臉上。

書角随着呼吸慢慢震動，書頁中間忽然浮現深灰色的小圓圈。小圓圈的範圍一點點擴大，一點點浸濕。

他的肩膀在顫抖。

劇本被掀開了。

王子越仰面躺在地板上，透過雙眼朦胧的水汽，他看到申為奇俯下身來。于是他用手背擋住眼，申為奇微微偏過頭，閉上眼睛靠近他。

然後，他的唇吻上了他的唇。

冰涼的、顫抖的、柔軟的唇。

輕飄的、痛苦的、美麗的吻。

唇分時，王子越依舊用手擋着臉，白皙的臉頰上有透明的水痕。

申為奇用拇指輕輕拭去，聽到他說：“你說過的，就當這些事沒有發生過。”

就當你不曾這樣溫柔地吻過我，就當我不曾馴服地接受你的吻。就當你不曾說過那些話，就當我不曾用心聆聽。就當你愛上了一個自私的懦夫，就當我是卑鄙的膽小鬼。就當你不曾為我心碎，就當我不曾、不曾為你心動。

申為奇笑了，眼神卻浸潤着悲哀。

他說：“你也說過，做不到的。”

申為奇站起身，盡量穩住音量：“我去洗漱了。”

王子越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你先去吧，我再看會兒劇本。”

申為奇轉身走進浴室。

浴室裏很快響起嘩啦啦的水聲，凝重的空氣仿佛為刷拉拉的大雨沖刷得一幹二淨。

申為奇打開花灑，冰涼的水珠落在臉上，與淚水一道兒順着英挺的五官滑落。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他感覺不到身體的痛苦了。愛是汪洋大海，與愛等量的恨是海中洶湧的湍流，無情地将深情的靈魂溺斃。

申為奇多希望王子越能回應自己。今天晚上，他沒有任何防備地卸下了所有僞裝，他希望王子越能拉他一把讓他不那麽難堪。

可是王子越沒有。

申為奇咬緊下唇，心在滴血。

他能理解王子越的逃避。

他們兩個人都是落水者，不同的是他落入了一片汪洋大海，急速的漩渦撕扯着咆哮着把他卷入海底，一瞬間就把他吞噬殆盡不留一點反應的餘地。王子越則落入了沼澤之中。他的下沉是一個無比緩慢的過程，其間只要向任何一個方向伸出手，随時都可以逃出生天。

他不能理解王子越的逃避。

王子越逃走了，以為這樣就能夠把兩個人的前途都拉回正軌。他是正确的。人類的感情是無比脆弱的根莖。時光如涓涓細流會穿透全部的激情與沖動，愛情若是得不到回應終究會不可抑止地崩塌。最可悲的是，你寧願目視着我的愛情一片片分崩離析，也不願意接受它麽？這是你的善良？你的同情？亦或是你的愛？

我寧願當做你是因為愛我所以才不能愛我，愛情本就是這樣矛盾。

他想，我曾堅定地相信你會屬于我而我也會屬于你，堅定地相信故事的結局很快就會到來，堅定地相信我的痛苦終會結束。可你轉身離開的背影宣告了我的無期徒刑。我曾以為你我是天生一對，是童話書裏注定會在一起的王子與公主。我太天真了。原來我不是在雪原中孤獨地行走，而是在漫無目的地流浪。

那麽，你就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吧。我會繼續跟随在你的身後，繼續追逐你，繼續逗你開心，直到平淡的生活将我的愛情和勇氣都消耗殆盡。那時，我會轉身離開，如你所願。一個不願意認輸的人低頭認輸了，如你所願。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