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昔人已乘黃鶴去

第二天沒有王子越的戲,不過他還是早起去了劇組,打算學習學習劉書華的演技。

今天拍攝的是範鳳龍的臨終戲。青玉門沒落已久,房屋建築都十分陳舊。範鳳龍淡泊名利,常年居住于一間陋室之中,攝影棚還原了這位俠之大者的清貧生活。

攝影棚是一間破敗石屋,屋裏擺着一木案,案上有一本翻得泛黃的劍譜。有一張卧榻,榻上擺着一只石枕。數月前憑一己之力震懾魔教、捍衛中原武林尊嚴的範鳳龍便在這麽一間破屋裏茍延殘喘。

距離那場血腥的武林大會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範鳳龍早已油盡燈枯,只因要瞞着孫景晖将青玉劍殘骸托付給範憂喜,他才拼死吊着最後一口氣。

這日,孫景晖下山為幼弟孫景昭操辦百日宴第二天才會回來。趁小徒弟離開門派,範鳳龍立刻把大徒弟叫到床前交代後事,當夜便撒手人寰了。

王子越到達劇組的時候,劇組已經要開始拍攝了。他跟大家打招呼:“錢導、姚老師、師兄,早上好。”

劉書華笑道:“小晖今天也來送師父上路啊。”

“噗嗤。”王子越聞言頓時笑出了聲。

要知道姚建華是香江人又是混娛樂圈的,平時很是迷信。劉書華這個人精,他是故意說這種話逗姚建華玩呢。

姚建華很無奈地看了一眼劉書華,操着标準的港普道:“子越morning啦。”

“唔——”

錢林海指指導演椅旁邊的板凳,“小王你先坐這裏吧。”

“好。”王子越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

錢林海繼續給兩個演員講戲,劉書華坐在床前,鄭建華則躺在榻上。他穿着一套白色寝衣化了個病人妝,一副命不久矣的虛弱樣子。

實際上,鄭建華演技很好,只要不說臺詞暴露口音就能輕松把對手演員帶入戲,更何況與他演對手戲的劉書華是三好學生型青年演員。包括錢林海在內的劇組工作人員都對劉書華的表現抱有很大期待。

沒有工作的大家都來攝影棚圍觀這一場訣別戲,王子越自然也很期待劉書華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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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很羨慕劉書華能演到這樣出彩的角色。

一個好的演員要遇到好的角色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力。孫景晖雖也身世坎坷,但他性格隐忍,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很少表現出內心的沉重心緒。

而範憂喜這個角色比孫景晖更複雜、更戲劇化,對于演員來說發揮的空間也更大。就像這一場師徒訣別戲,兩個角色的情緒十分飽滿,故事的戲劇沖突到達最高潮的地方,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飚演技機會。

一切準備就緒後,錢林海回到導演椅,場記打板後,幾臺攝影機從不同角度開始拍攝,衆人皆屏住呼吸,備受期待的表演開始了。

鄭建華半躺半坐倚在床頭,薄被蓋到胸前。

劉書華端着一碗藥,用小瓷勺慢慢攪拌,時不時還吹一口氣。

孫景晖此時已經下山。孫家人丁稀少,孫家人格外疼愛這得之不易的幼子,百日宴排場極大,喧嘩的鞭炮聲甚至傳到了青玉山上。

工作人員響亮地拍了拍手,鄭建華接到信號,一邊脆弱地呼吸,一邊半睜開眼睛,問:“這是在過什麽節日?”

合作多日,劉書華已經習慣了鄭建華的香江口音。他用小瓷勺盛了湯藥,送到鄭建華唇邊,穩重道:“是小晖的弟弟在辦百日宴啊,師父你忘了嗎?白天你還送小晖下山了呢。”

鄭建華就着劉書華的手乖乖地吮了藥汁,聞言舔了舔唇,表情茫然又遲緩。

英雄遲暮的滄桑老态深深刺痛觀者的心。劉書華只看了鄭建華一眼,便觸電般地移開目光。

範鳳龍曾經是怎樣一個逍遙人物啊。範憂喜一生都不會忘記,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範鳳龍白衣飄飄撥開草叢向他走來。他永遠是那麽氣定神閑,時光仿佛在他身上凝固。

可是芸芸衆生,誰能逃過生病老死?武林大會那一戰耗盡了範鳳龍的生命,除了這一身傷痛,他最終得到了什麽呢?

劉書華一手捏着小瓷勺,一手捧着藥碗,手在顫抖。

冰涼的淚水落在藥汁裏。

一滴,一滴。

淚水落在苦得發黑的藥汁裏。

鄭建華愣愣地看着床角,又問了一遍:“憂喜啊,你師弟呢?小晖去哪兒了?”

劉書華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笑容:“小晖去給他家弟弟辦百日宴了,師父你親自送他下山的呀。”

“哦,小晖有弟弟了,孫家這回高興了。”

鄭建華流露出感慨的神情:“憂喜啊,你知道小晖為什麽會來青玉門學武功嗎?”

劉書華平複心情,一邊給鄭建華喂藥,一邊配合師父回憶舊事:“我知道啊,因為小晖小時候身體不好,所以孫家的老爺夫人送他上山習武,指望他強身健體延續香火呢。”

鄭建華喝了幾口藥,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喝了。

于是劉書華收回手,鄭建華的語氣忽然變得凝重:“有件事你不知道。妙林道人給小晖算過命。他說小晖若是上青玉山,孫家就不會斷後,但是那樣一來,小晖會英年早逝。”

劉書華起身把藥碗放回木案,随意答道:“我知道的,小晖跟我說過。”

鄭建華憐惜道:“你說說世上有哪個人願意做短命鬼呢?小晖多孝順啊,為了爹娘還是上山了。”

劉書華坐到床沿邊,扶着姚建華躺下,安慰道:“那位高人不是說了麽,小晖給孫家續了香火以後才會那什麽。所以反過來想,小晖現在還沒成親生子呢,他一定不會出事的。”

姚建華幽幽道:“小晖這個弟弟來的邪門啊。”

劉書華瞳孔一縮,不詳的預感忽然擊中心頭,如同小鬼的涼手搭上夜行人的肩膀。

姚建華還在說:“你不想想孫夫人都多大年紀了竟又生了一個兒子。妙林道人只說小晖上山孫家就不會絕後,沒說這孩子一定是小晖的骨肉。若是孫家這個二少爺,就是小晖拿自己的壽數換來的——”

“師父!”

劉書華猛地打斷了他,“別說了,小晖身體好着呢,不會出事的。”

姚建華閉着眼睛不說話了。

劉書華愧疚地捏摁姚建華的肩膀,輕聲細語地哄道:“師父,憂喜錯了,憂喜不是故意吼你的。師父你聽我說,我們師徒三人都會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好好的……”

姚建華喃喃重複着這幾個字,忽然睜眼。

“憂喜,你把書櫃最上層的竹匣取來。”

劉書華去取匣子。竹匣雖放在書櫃最上層,但沒有沾染到一絲灰塵,觸手光滑溫潤。

姚建華胳膊後撐坐起來,劉書華捧着竹匣坐在床沿,讓師父靠在自己身上。

姚建華顫抖地打開竹匣撥開綢布,特寫鏡頭拉近,數不清的碎玉殘屑躺在匣底,如盈盈春水濺落在人間。

“這是……青玉劍的碎片……”

姚建華深深地望着那一匣子碎玉。

自負傷以來,他從未用過如此嚴肅的語氣說話:“憂喜,青玉門沒落已久,人們早就忘了天底下還有這麽一把絕世寶劍,所以我這守劍人當得輕松又逍遙,直到、直到那一天,你們師兄弟進了藏劍閣……”

劉書華眼睛一紅,深深地低下頭。

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是沒有辦法的。有些錯誤是無法彌補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當自己犯下的無法彌補的錯誤傷害了最親近的人時,只能痛苦,只能煎熬。別無他法。

姚建華怔怔道:“憂喜,為師這一生行善積德仗義走天涯,我從未行過一件壞事、害過一個好人,老天爺為何如此待我?”

劉書華單手摟住師父孱弱的肩頭,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師父,徒兒對不住你……從你撿我回青玉門的那一天我就發誓要保護好青玉劍,可我居然沒做到……”

姚建華搖了搖頭:“後來,我想明白了,這把劍的宿命就是青玉門門人的宿命。你可知青玉劍是為守護天下太平而鑄造的?天下動蕩,青玉門威震四海。天下太平,青玉門便歸隐山林。這就是青玉門門人的命,我從未責怪過任何人。我只是擔心沒了這把劍,青玉門以後如何守護天下太平?”

“我為天下,誰人為我?”

劉書華憤然道,“師父你拼死救了那麽多人的性命,有誰來青玉山看過你一眼問過你一句?那些名門大派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我們何必管他們的死活?”

姚建華長嘆一聲:“大廈将傾風雨欲來,還分什麽你我呢?”

劉書華默然不語。

姚建華側過頭看映在窗紙上的竹林清影,後期會配上鑼鼓喧天歡天喜地的背景音。

他平靜地說:“憂喜,為師活不過今夜了。”

劉書華大驚,忙道:“師父,你不會的——”

姚建華斷然喝止:“時間不多了,你讓我把話說完。”

劉書華半張着嘴,他不敢相信師父要離開自己,可是他隐隐約約能察覺到,時間到了,師父要走了。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變這一點,師父要走了。

姚建華道:“憂喜,為師這一輩子最高興的事就是把你背上了青玉山。”

“師父……”

“為師知道你忘不了你的出身,知道你怨你的娘親,也知道你思念你的爹爹。等我走了,你就是青玉門的新掌門。倘若有朝一日你抛下青玉門回鄉尋親,我不怨你。”

“……”

劉書華咬緊下唇,神色掙紮不定。

姚建華道:“師父只求你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青玉劍。你千萬不要告訴小晖真相,就讓他以為他毀掉的是贗品。他是個苦孩子,別叫他再背這一樁罪了。”

劉書華沉重地點頭。

姚建華繼續說:“第二件事還是青玉劍。青玉劍的碎片都在這竹匣裏了。凡事皆有命數,你只需要等。若是等到機緣,務必将青玉劍複原。今年的武林大會險惡異常,魔教勾結蠻夷來勢洶洶,中原必生大亂。你身為青玉門掌門,務必仗義執劍,胸懷天下蒼生。”

劉書華鄭重道:“師父,我答應你。”

姚建華松了一口氣,閉着眼睛靠在劉書華的肩膀上。

他早就不行了,只是為了與徒弟說這些話才茍延殘喘到今日。

這些話是壓在他心頭的重擔,仿佛系在腳踝的重石令落水者不能浮回水面自由呼吸。

現在,話說完了,他那輕盈的靈魂便掙紮着要離開傷痕累累的沉重肉身。

生命力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失,姚建華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态:“小晖,小晖呢?”

劉書華強忍住巨大的心痛,淚眼朦胧道:“小晖下山了……師父你親自送他走的啊……”

姚建華喘得有上氣沒下氣,依然在問:“走了?還回嗎?什麽時候回?”

劉書華泣不成聲:“快回來了,天亮就回來。”

“我想去接小晖……想看他最後一眼。”

“就在山上等吧。”

姚建華想搖頭但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

“下山去——去那個地方等,當初我找到你的那個地方。”

劉書華哭得淚流滿面:“好,我背你去。”

他合上竹匣,随手扯了塊簾布把匣子包好綁在胸前,然後在床前蹲下。

姚建華撐着床往前一撲,幾乎是摔倒在徒弟寬闊的肩背上。

劉書華反手護住師父的瘦腰,穩穩當當地背着師父走出簡陋的居室,一步步走下青玉山。

範憂喜還記得,與師父相遇的那一天,天空湛藍如洗。

那時,娘親帶着他冒死逃回中原,羁旅颠沛流離,母子倆惶惶不可終日。走到青玉鎮,娘親實在撐不住了,把他丢在山腳下匆匆離開了。

範憂喜那時還年幼,但是他懂,娘親帶他逃跑不是因為疼愛幼子,僅僅因為他身上的血有一半是她的。他是她的恥辱,她寧可把他扔在荒山等死,也不願把他帶到遠處那座小鎮去謀求一絲生機。

範憂喜坐在草叢裏。他想着狠心的娘親,想着再也見不到的爹爹,想着回不去的草原和漂亮的小馬駒,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很久,他聽到有人來了。

那人一身白衣,宛如天上的仙人。

他給他一個新的名字,他還給他一個承諾。

他揣着青玉劍,背着他一步步走上青玉山。他給他洗澡,縫衣服,喂他吃飯,教他練劍,教他做人。他們在青玉山上生活了二十年。他一生無妻無子,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他從未叫過他一聲“爹爹”,他也從未要他叫自己“爹爹”。

師父的心是透亮的。二十年了,師父什麽都看在眼裏。

現在師父要走了,在生命的最後,他無論如何都要去看師弟最後一眼。

那一天,他背着他往山上走。

今天,他背着他往山下去。

二十年的光陰不過彈指一瞬,歡喜是短暫的,徒留無窮無盡的哀思。

範憂喜背着師父往山下去。

他擡起頭,夜幕低垂,月朗星稀。晚風溫柔地拭去他的淚水,淌不盡的淚水又洶湧而出。

背後的師父輕得如同觸不可及的一陣風,範憂喜忽然有些害怕,輕輕地問:“師父,你還在嗎?”

範鳳龍松松地圈着大徒弟的脖子,用微弱的氣聲答:“在。”

範憂喜偏過頭,用師父粗粝的衣袖擦幹淚水。

走到青玉門的大門,他又問:“師父,你還在嗎?”

範鳳龍打起精神,溫言安慰道:“憂喜不要怕,師父在的。”

範憂喜松了口氣,不由加快腳步:“師父,我陪你去接小晖。白天他走得急,你們都沒好好說上幾句話。”

青玉門的大門外,草木幽幽,山徑崎岖曲折。

範憂喜又問:“師父,你還在嗎?”

風聲漸微,萬籁俱寂。

“師父?”

茂密的樹木如同碧綠的雲海,那是只在青玉山生長的秀麗樹木,清逸的枝葉無風而動,仿佛整座山正在哀聲恸哭。

範憂喜停住了腳步。

“師父?”

搭在肩上的胳膊松開了。

微風徐來,那雙手在無力地搖晃。

師父的手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的手是修長的,不像現在這樣幹癟。他的手會持卷會拔劍,會握筆會拈花,不像現在這樣連一縷清風都無力捕捉。

師父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衰弱了?是武林大會那一戰吧。師父以一敵百耗盡畢生功力,戰到最後,染得殷紅的雪白袍角不斷垂滴肮髒的鮮血。

師父贏了。

然而,勝利不是他的結局,死亡才是。

範憂喜低低地喚:“師父……”

再也不會有人回答他了。

他沒有師父了。

忽而,範憂喜仰首自胸腔迸發一聲悲鳴,霎時驚飛無數雀鳥。

“爹——啊——”

那是屬于草原的蒼涼聲音,遼闊與悲寂在血管中流淌。

轟隆隆——轟隆隆——

就在那一剎那,山腳下的小鎮中,數不清的煙花騰空飛起。

人們在用光和火慶祝新生命的降生。絢爛的金樹銀花在夜幕肆意綻放,光影變幻金光璀璨,那是最純粹的歡笑和喜悅,是凡人竭盡全力對天上的神明傳遞的聲音。你聽見了嗎?如此宏大,如此壯美,如此短暫。

“師父,你不是想見小晖的嗎?你還沒有見到他呢,你怎麽能先走呢?”

範憂喜背着師父未寒的肉身,跌跌撞撞地朝山下走。

“小晖,你在哪裏啊?快回來吧,回來看看師父啊!師父要走了,師父要走了……”

他揣着青玉劍的碎片,每走一步都能聽到世界破碎的聲音。他背着師父的軀殼,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心在一點點死去。

“我們沒有師父了,小晖,我沒有師父了……”

全都碎了,全都壞了。

修不好了,補不齊了,回不去了。

原來小時候的月亮就是最完滿的,他卻從未凝神端詳。原來初見就是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他卻任憑單純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原來這一生師父只能陪他走如此短暫的路程,他卻急切地盼着長大。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路,範憂喜頭也不回地往山下去。

他要去山下等師弟回來。

師弟一定會回來的,可師父再也等不到了。

師父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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