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折紙

第五條準備開拍。

工作人員打掃幹淨場地,再度點燃墓碑前的火堆。

王子越在墓碑前跪下,想着錢林海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心裏暖暖的,有些慚愧又很開心了。

場記打過板後,王子越還沒反應過來,手裏捏着紙錢遲遲不往火堆裏扔。

對手演員出戲了,劉書華也不叫停,直接順着往下演:

“小晖,你家的喜事辦得怎麽樣了?”

“啊?”

王子越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已經開拍了。

完了!這條肯定又不能過!

王子越心裏懊惱不已,不過現場沒有任何人喊卡。看來即使一開頭就出了狀況,錢林海還是要等到一整條演完才會叫停。

王子越不敢自說自話地停下,只能繼續對臺詞:

“辦得挺好的,鎮上的人都來了,我爹我娘好高興,我弟弟、我弟弟一直在咯咯笑呢……”

按照王子越對劇本的理解,此時的孫景晖在痛心疾首之餘還會非常自責。他覺得自己不應該下山去參加筵席,否則也不會沒見到師父的最後一面。

前四條演到這一段時,王子越說着說着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但現在他眼睛很幹澀,實在是哭不出來了。

反正這條鐵定不能過,王子越幹脆也不擠眼淚了。錢林海也說了,有時候哭不出來比嚎啕大哭更加能打動觀衆。

那麽就把這一條當做實驗,嘗試用另一種心情來演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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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書華站在王子越的背後,定定地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低聲說:“是嗎?真好。”

厚厚一沓紙錢都堆在王子越的膝頭,他的指尖動了動,慢慢地抽了一張紙錢喂火。

劉書華又問:“為什麽漢人要給死人燒紙呢?”

紙錢在橘紅色的火光中萎縮變形,化作了黑灰色的灰燼。火光映在王子越淚痕未幹的臉龐和潔白的孝服上。

他給師兄解釋,語氣很平靜:“燒紙錢,是為了叫師父在陰間過得舒坦些。”

劉書華道:“師父只要腰裏挂着劍就心滿意足了。”

之前演到這一段時,王子越通常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快斷氣了。

現在,師兄說起了師父生前的灑脫作風,王子越不僅沒哭,甚至還笑了笑,突發奇想地說:“那我給師父折一把劍吧。”

說着,他拿起一張紙錢折成長條形,尾端的兩邊紙往裏一折形成三角劍鋒,就這樣折成了一柄粗糙的劍。

劉書華也知道這一條肯定過不了,情之所至,索性自己給自己加了段戲。

他在王子越身邊蹲下,抽出幾張紙錢說:“我給師父折一匹白馬。”

工作人員教過王子越折劍,但是沒教劉書華折馬。劉書華用幾張紙分別折了馬首、馬身、馬尾和四條馬腿,拼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

王子越噗嗤一聲笑了:“師兄,你人都長這麽大了,手怎麽這麽笨呀?你給師父折的這匹馬,還不如小時候你送我的木雕的那一匹。”

劉書華十分不好意思,窘迫地摸了摸腦袋。

兩個演員沉浸在自由發揮之中,已經當劇本不存在了。

王子越把紙劍舉高,笑着說:“雖然我折的劍也不好啦……但師父他那麽厲害,拿着一柄已經壞掉的青玉劍贗品都能逼退魔教妖人,我的劍他肯定不會嫌棄。”

青玉劍贗品?

劉書華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對了,師弟還不知道真相呢。師弟還以為真的青玉劍早就丢了,而師父一直守着青玉劍的贗品自欺欺人呢。

劉書華表情複雜地看了王子越一眼。

我會保護你的,師弟。

如果真相會到傷害你,那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都是虛的。他想,跟你比起來,所有的東西都是虛的。

王子越說:“師兄,我們把劍和白馬放進火裏吧,有劍有馬,師父就能高高興興地上路了。”

劉書華低下頭,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

于是,兩人把手工粗糙的劍和白馬放進火堆。

不管是什麽形狀的折紙,被火一燒都會化成一攤灰燼。

清風吹過,殘餘的紙團卷着黑灰滾出火堆,仿佛墨色的雪花飄向遠方。

“師弟,你看那裏。”

劉書華像是發現了什麽,忽然指向某個方向。

“什麽?”

王子越一手抱着紙錢,一手拉着劉書華的胳膊站了起來,朝那個方向看去。

那裏其實什麽都沒有,兩個演員只是裝作看到了什麽。等到後期階段,特效師會給遠景P上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峰。

而青玉門師兄弟二人看到的是離青玉山最近的那一處孤峰上,立着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影。

原著是這樣寫的:範、孫望見遠處孤峰上立有一人,如勁松迎風生于山岩之間。仔細一瞧,方見那人身着道袍腰配劍穗,鶴發童顏面容肅穆。

範憂喜雙眉緊皺眼神陰鸷,警惕地問:“是誰?”

是不是因為師父走了,那些無恥之徒要趁機來搶青玉劍?

“那是……”

孫景晖眯了眯眼睛,仔細地辨認那個人影。

“啊,是那位高人……是妙林道人!”

孫景晖大吃一驚,紙錢嘩啦啦地落在地上,随風飄遠。

“妙林道人居然還活着?我小的時候他就七老八十了,如今我都弱冠了,他得有一百歲了吧?”

“……妙林?”

範憂喜依稀想了起來,“我記得他是師父的朋友,從前師父常常下山訪友,訪的就是他啊。”

當年範鳳龍就是訪友歸來才在青玉山腳下撿到範憂喜,而孫景晖拜入青玉門更是因為妙林道人的蔔卦。

這位老道人跟青玉門的淵源頗深,眼下範鳳龍駕鶴西去,他應該是來給老友送行的。

孫景晖感到很奇怪:“師兄,那人怎麽不到墳前來上香啊?為什麽要站在那麽遠的地方看?”

範鳳龍嘆了口氣:“師父已經走了,這裏就一個土包,有什麽好看的?那位得道高人早就看破紅塵,怎會拘泥于一捧黃土?”

聞言,孫景晖望向師父的孤墳,忽然覺得師父一個人躺在那裏好可憐。

範憂喜矮身撿起地上殘餘的紙錢,全部放入火中。

“小晖,我有點不放心,我們回青玉門吧。”

“不放心?”

孫景晖不明白師兄為什麽不放心,但還是乖乖地跟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

走了幾步,孫景晖心有所感,回頭望去。

火已燃盡,意味着鬼魂收了紙錢要上路了。

清風吹盡灰燼,青草蔥郁,孤冢荒涼。

孫景晖停住腳步,眼光放遠。

他看到青山連綿,白雲如海,那人依舊立在孤峰之上。

老者遠眺着友人的墳冢,久久不肯離去。

孫景晖心想,其實這位高人到底還是凡人,他堪不破大千紅塵,也跳不脫生死悲歡。

“小晖——”

“來了!”

孫景晖加快腳步追上師兄,師兄弟二人很快離開了。

那人還留在原處,仿佛已經化作一株老松。

峰有千仞,壑有萬丈。

吾友既去,世無知音。

“CUT.”

錢林海道:“收工,吃盒飯!”

大家歡紛紛呼雀躍,王子越被巨大的驚喜砸暈了。

導演說的是“吃飯”?不是“再來”?

“怎麽?你還想再演啊?”錢林海笑呵呵地看着他。

“啊不是不是的!”王子越連連擺手,很誠懇地說,“我就是沒想到,剛剛那一條我是抱着試試的心态演的,居然過關了?”

錢林海道:“試試麽?我倒覺得你的嘗試比你認真演的要更有意蘊。”

“意蘊?”

劉書華道:“師兄弟給師父上墳本來是一段很催淚的戲,但我們用樂觀的心态去處理悲傷的情境,反而能給人一種……一種還有希望的感覺。”

“是的,希望。”

錢林海接過話頭,“說實話,《青玉劍》這本小說裏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善始善終的,但我們拍的不是悲劇。我們要向觀衆傳達一個信息,就是說就算我們受到了生活的打擊,就算我們拼盡全力也無法逃脫宿命,但我們還是要活下去,活下去,堅強地面對一切。堅韌、勇敢、樂觀……這就是我們中國人,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哇,一部古裝劇還能上升到民族精神的高度?

王子越似乎聽明白了,點點頭:“謝謝你錢老師,那我也去吃飯了。”

“去吧,下午回來好好演。”

“子越!”

王子越剛領完盒飯準備找個地方吃飯,就聽到小助理在高興地叫他。

“怎麽啦?你沒去領飯嗎?”

“別吃啦!”

餘玉宇拼命地揮手,“你看誰來了?”

“誰啊?”

王子越端着盒飯走近了些,看到人群中有一個鶴立雞群的高大男人。

男人梳着自然又有型的背頭,穿了件熨帖的襯衫和修身的西裝褲,渾身散發着從容不迫的成熟氣質,在一堆糙漢中顯得格外紮眼。

這人可不就是普魯托的大老板趙禹城嗎?!

王子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端着盒飯噔噔噔地跑過去。

“趙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啊不對,你什麽時候來J市的呀?”

自從曹尚上次來找麻煩以後,王子越已經好久沒見過趙禹城了。

趙禹城笑而不語,餘玉宇沖王子越眨眨眼,壓低聲音道:“就是蘭天鵝獎的事情。華新的領導和各大投資人要親自來考察拍攝情況,趙先生就是為這事來的呀。”

王子越聽了更加驚訝:“我們公司也投資了《青玉劍》嗎?我沒聽說過呀。”

見到王子越,趙禹城俊朗不凡的臉上始終帶着溫和的笑意,說:“我是以個人名義投資的,不走公司的賬面。”

“啊?”

趙禹城為什麽要投資《青玉劍》啊?

王子越皺了皺眉,短短一瞬間腦洞大開。

難道……是因為我?

這家夥不會看上我了吧?

王子越頓時大驚失色,金主明星play我是拒絕的啊!

趙禹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無奈地搖了搖頭,掩不住唇邊的笑意。

王子越心情特別複雜。你憋笑!再笑也沒有大娃好看!

是的,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老爺們能比大娃更帥更萌更癡漢了。沒錯,就連大娃癡漢的這一點我也超級喜歡。

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哦!

王子越警惕地停在幾步之外,沒有再靠近。

趙禹城低低地笑了幾聲,随即坦然地解釋:“你不要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投資的錢,大頭其實是你媽媽出的,我只是出個零頭湊個整數罷了。”

“我媽?”

這個答案是王子越沒有想到的,不禁有些傻眼。

“哎呦呦~”餘玉宇跟他開玩笑,“子越你的媽媽好傲嬌哦,給劇組投錢還暗搓搓的不讓你知道。”

原來是我媽投的錢啊。哎呀我怎麽這麽自作多情啊?好丢臉!

王子越抓了抓頭毛,超級不好意思。

雖然趙禹城有意隐瞞身份,但王子越已經猜到他是個真正的公子哥。有錢人都在一個圈子裏混,自家老媽會與趙禹城私下有聯絡也不是什麽怪事。再說了,老媽和趙禹城搞好關系,說不定也是想借機攀上京城那一位。

我家老媽還是一如既往地機智哦~這智商随我!

見趙禹城确實沒有摻雜什麽私人情感,王子越才放心走近他。

“我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啦,當時我說我不讀書了我要出道,我媽整個人都爆裂了,叫我不許再花家裏一毛錢。後來我搬出去住,發現她每個月還在給我打錢呢。”

趙禹城微微垂下目光,眼含笑意地看他走近自己。

“你媽媽還跟我抱怨呢,說你脾氣比她還硬,給你的零花錢你都不用。”

王子越很是驕傲地擡起頭:“既然說了不花爸媽的錢,那肯定就不能動!”

說到就要做到,這就是我,一個聖鬥士的心聲!

餘玉宇很是佩服:“子越你太厲害啦,是我我肯定忍不住。”

王子越嘿嘿一笑,趙禹城忽而輕咳一聲。

餘玉宇心領神會,不由分說地接過王子越手裏的盒飯:“難得趙先生來探班,子越你去陪老板吃飯吧。”

“那你呢?”

“我吃盒飯就行啦,我都沒吃過劇組的盒飯呢。”

“嗯?”趙禹城敏銳地把握住關鍵信息,“你平時不跟行程的麽?”

餘玉宇:“……喵?”

“哈哈哈——”

王子越大笑三聲給小助理打圓場,“趙先生我們走吧,我好餓啊!”

趙禹城眯了眯眼,擡手虛虛點了點餘玉宇。

餘玉宇都快吓跪了:“趙先生我錯了我再也不敢摸魚了!”

王子越努力轉移話題:“趙先生,你怎麽穿着皮鞋爬山啊,腳不痛嗎。”

趙禹城今年也才二十七、八歲,有錢有閑,穿衣打扮自然也很講究。近兩年男明星中流行穿七分褲再搭配系帶皮鞋,露腳踝的同時還可以秀大長腿。趙禹城今天也是這麽穿的,算是趕了個時髦吧。他人高腿長相貌不俗,絲毫不遜色于娛樂圈的男明星。

被王子越一指,趙禹城才發現,他那雙昂貴高檔的皮鞋鞋尖沾到了細碎的泥土草莖,看起來有些狼狽。

小助理又開始嘴賤,賤兮兮地調侃老板:“我剛剛給趙先生打電話,說子越被人欺負了。趙先生一下子就挂了電話,好着急好着急地爬上山來。”

王子越笑了:“我哪有被欺負啊,你別傳遞虛假情報嘛。”

餘玉宇很是委屈:“你跪了那麽久導演還不給過,我心疼你啊。”

趙禹城也懶得管鞋子,對小助理的工作表示了高度認可:“留個心眼總是沒錯的。”

“謝謝你啊趙先生,也謝謝你,小魚。”

餘玉宇嘻嘻一笑,抱着盒飯跑遠了。

王子越穿着戲服沒有換,劇組的午餐時間也不長,吃完飯就要開拍接下來的劇情,也不知趙禹城到底要去哪裏吃飯,時間能不能來得及。

“對了。”

趙禹城像是想起什麽,一邊往山下走一邊說,“我今天還帶了一個朋友來,現在正在山下等着呢。”

“哦,是誰啊?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趙禹城不答反問:“《青玉劍》劇組是不是有個女演員叫莉奈?我朋友是專門為她來的。”

趙先生的朋友還能跟莉奈搭上關系?娛樂圈還真是個圈。

“莉奈确實是我們劇組的女演員。”王子越更加好奇了,“趙先生,你的朋友到底是誰啊?”

趙禹城解釋道:“他叫龐博文,是北方人,跟家裏人在B市做生意。他……他很喜歡莉奈,前兩天還聯系了莉奈的經紀人組了個飯局,莉奈還賞臉去了呢。龐博文明天就要回B市了,臨走之前想來看看莉奈,但是怎麽也聯系不到她。你看你能不能把莉奈叫出來?”

王子越心道莉奈肯定是不喜歡這個龐博文,不然不會吃過飯了連個電話都不願意接。

這個姓龐的也是很狡詐,居然通過趙先生來找莉奈,未免也太死纏爛打了些,肯定是仗着兩個臭錢就調戲民女的猥瑣男。

于是,王子越含混地說:“我跟莉奈不是很熟,我找她她也不會理我的。”

“哦。”趙禹城無奈地笑了笑,“那我這個朋友要傷心了。”

王子越聽得很不舒服,有種看錯了人的感覺。

平時也沒聽說趙先生有過什麽緋聞,王子越還以為他是那種作風正派的大家公子,沒想到他居然幫着一個猥瑣男來調戲女演員。

如果趙禹城是這種人,那他跟曹尚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呢?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王子越心道,什麽姓胖的姓瘦的,要是莉奈不願意,你們休想動她一根寒毛。猥瑣男來一個我打一個,來一雙我double kill!反了你們了,人姑娘招你們惹你們了?

趙禹城忽然感到背後傳來一股殺氣,回頭一看,王子越正超兇地盯着他。

這是怎麽了?小貓炸毛了?

趙禹城安撫他:“別着急,不會耽誤你工作的,我朋友就在前面等着呢。”

王子越氣死了撸起袖子就往下沖,趙禹城一驚,心道這架勢像是要打人?忙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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