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南平(六)

深夜,陵光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聽着耳畔傳來的平穩的呼吸聲,他暗自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才從床上起來。

他并不習慣與人同塌而眠,所以直到此刻都未曾真正入睡過。為了避免了煎熬一晚上,他還是決定起身去做點什麽別的事情。

陵光輕手輕腳地走下床,随手扯過自己的外衣披上。他站在床前不遠,回眸望了眼已然進入夢鄉的蹇賓,想了想還是沒有出房門,到了屏風外的木桌前坐着。

擔心燭光太亮會擾蹇賓清夢,陵光只燃起小小一簇的火團。

他掏出陵雲的手記,百無聊賴地翻閱起來——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了。為了打發漫漫長夜,他特地從最初的一頁開始翻閱。

陵雲的手記是從七歲起開始寫的,起初用的還是鳳凰族特有的文字,往後才逐漸變為神獸界的通用文字。

這裏邊記載的多為陵雲所認為的大事,還有他所收集到的點滴資料,大部分時候會牽扯一下陵光。

随着手記的敘述,陵光隐隐感覺以前生活的圖景慢慢展示在自己的識海內。他仿佛憶起了什麽,又仿佛依舊什麽都不記得。

到了十歲以後,手記中逐漸多了蹇賓的身影。而每一次出現都說蹇賓在向陵雲打探陵光的喜好等,陵雲甚至已經在手記中斷言蹇賓是喜歡上陵光了。

原來這麽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嗎?

陵光側頭,看着那扇遮擋在床前的屏風,心底的某一處忽然又軟了不少。

他愣神片刻才收回目光,按捺着心思繼續往下看。

除了一些資料,後邊大多是一些神獸界的大事記,尤其是自繼任禮之後,只偶爾出現些許日常的記錄,其餘都是一些較之重大的事情,囊括了陵雲在世幾百年的神獸界沉浮。

就在陵光看得津津有味時,他突然發現了夾在紙頁中間的一張宣紙。

他好奇地展開宣紙,卻發現上邊密密麻麻地列滿了陵雲生前所認識之人的生辰和部分喜好,其中尤以他們四象為多。在四象先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随後才到白澤和九龍子。

陵光盯着“啓靈”二字看了好一會兒,心下不由得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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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啓靈又是何人?既與兄長相熟,那應當也是個人物,緣何他未曾聽說過?

不過陵光也只是疑惑了一會兒,便轉移了關注點。

于陵光而言,與些許人交往已經是很累人的事情了,這等的關注又是何其之煩躁?

沒想到他的兄長居然如此厲害。

陵光在心底慨嘆了一下,又将目光鎖定在了記錄蹇賓的那一塊。

暗暗記下蹇賓的生辰與喜好,陵光這才重新将宣紙疊好收起來。

接下來一如既往是一些大事記,只是即将翻到最後時,陵光又發現似乎有紙頁被撕下的痕跡。

有人撕下了幾頁紙?是兄長自己撕的麽?

對于後一個猜想,陵光比較傾向于肯定的回答,也便沒有多想。

又略略浏覽了下,陵光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伏在木桌前昏昏欲睡,最後實在撐不住,也就真的合上了雙眼。

——

等到陵光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日早晨了。

他朦胧中坐起身的時候卻因為自己所處之地一下子清醒了——他什麽時候睡回到床上去了?

緊接着他又連忙尋找昨夜放置于桌面上的本子,見它安好地擺放在床頭,這才放了心。

至于醒來後為何會出現在床上這事,清醒後的陵光已不想深究,反正多半是蹇賓所為。

陵光伸了個懶腰,起身穿衣洗漱。

此刻已過辰時,比起往日他已晚起了不少,怪也只怪昨夜入睡晚。

着裝洗漱完畢,陵光想了想,決定還是找根紅色發帶将披散的長發束起即可。

昨夜入睡前蹇賓就死命糾纏他,非要他今日同他一起去南平內逛幾圈,陵光無奈,也只得應了他。

想必蹇賓已經預備要回來尋他了。

陵光這念想才起頭,蹇賓果真就推門而入了。

“陵光光,你醒啦。”

蹇賓笑嘻嘻地走近陵光,一對虎牙顯得可愛至極。

只可惜那對獸耳又已被隐藏起來了。

陵光眸底劃過一抹遺憾,面上還是淡然地點頭,問:“我們何時出發?”

蹇賓歪頭做思考狀,一雙水靈的杏眼眨巴着,直叫陵光想伸手去捏一把他微圓的臉蛋。

不過陵光也只是想想,即便再要強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事情他還真不敢下手。

蹇賓只思考了小片刻,便笑道:“現在吧?現在去正好可趕上用早膳。”

陵光點頭表示應允。

蹇賓又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歡天喜地地拉着陵光出發了。

據一路上蹇賓的介紹,陵光了解到這南平城雖不及人間朝廷的都城繁華,但因為地處江南富庶一帶,倒也熱鬧。光是早市便已有不少人吵吵鬧鬧。

陵光雖不喜這等環境,不過蹇賓始終都在以各種話題吸引陵光的注意力,好歹是抹去了些許他內心的煩躁與不安。

畢竟人間界的習俗與神獸界還是有所不同的,加之陵光對神獸界也不甚了解,所以對于周圍的事物還是抱有有點新奇之感的。

随着人流的減少,陵光眸底的新奇才慢慢表露出來。但他卻從未開口要求更詳盡的了解。

這幅想知道又不敢問的模樣看得蹇賓心癢癢,扯袖的手緩緩往袖內移動,最後輕輕握住了那只修長白皙的手。

陵光身體一僵,旋即想要掙脫。

蹇賓又稍加了些力道,輕聲說:“就一會兒,好不好?”

陵光微愣,最後還是無奈地随他去了。

感覺到他的不再反抗,蹇賓嘻嘻一笑,輕晃了一下相連的手,雀躍道:“我就知道陵光光最好啦。”

此時路旁的人還不算少,也有部分正偷偷看向他們這邊。

陵光的臉皮可沒有蹇賓那麽厚,但他在這方面的僞裝能力還算強,即使耳尖已蔓延上一絲粉紅,也依舊能夠面不改色地與他并肩而行。

蹇賓暗自在心底笑笑,輕快地拉着陵光前往此行的目的地。

南平城斷袖之風不算盛行,但好在民風開放,沒多久便有一位年歲高的老大爺笑呵呵地走過來與他們攀談。

“兩位公子好生般配。”

陵光剛想澄清,就聽見蹇賓回答道:“多謝,其實我也這麽認為。”

他輕挑眉,扭頭又見蹇賓沖着他眨了眨眼。

也罷,左右互不相識。陵光心道,還是選擇了妥協,保持沉默聽蹇賓與老大爺的對話。

蹇賓因着有些許着急,只耐着性子和老大爺扯了幾句便相互友好地道了別,拉着陵光離開了。

在陵光和蹇賓走後,那老大爺一下子斂了笑容,面癱着臉畢恭畢敬地對着方才起就一直假裝路人站在一旁的瓊祁說:“主上大人,經屬下确認,陵光與蹇賓感情已得到修複。”

瓊祁随手扯下鬥笠,半眯着眼盯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唇角一勾,冷冰冰地命令道:“開始行動。”

“老大爺”應了一聲“是”因為便退了下去。

——

這頭,蹇賓興致盎然地帶着陵光一路穿過幾乎無人的小巷,再慢慢走回人來人往的大街,接着又一點點遠離城區,最後終于是抵達了目的地。

“陵光光,就是這裏。”

蹇賓指着前面,語調歡快。

陵光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大片桃花林,錯綜相交的桃花枝不時随着清風抖落着粉嫩微紅的花瓣。一座小木屋在桃花林中間若隐若現,期間仿佛還有泠泠水聲。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注)

簡直就是一處世外桃源。

此處人并不很多,三三兩兩走在桃花林中,大多是一對對的眷侶。

陵光被蹇賓就着現在手牽手的狀态拉進了桃花林深處。

越往裏人越少,卻也越靠近溪流。

蹇賓琢磨着差不多了才停下來,松開握住陵光的手,将兩手交疊在身後,換回了在神獸界的裝扮。

“陵光光,你知道今日是幾月幾日麽?”

陵光對上蹇賓亮晶晶的雙眸,輕輕搖了搖頭。

蹇賓露出兩顆小虎牙,回答:“今日是三月二十一日。”

“所以呢?”陵光隐隐感覺這個日子似乎在何處見過,但一時間沒想起來。

蹇賓但笑不語,藏在身後的雙手這才伸到身前,手心之間捧着一塊白色的石頭,石頭的外殼還泛着柔和的白光。

陵光猶豫了一會兒才将其拿起,問:“這是何物?”

蹇賓放下手,笑道:“給你的生辰禮。你大抵也忘了吧?今日是你的生辰。”

陵光聞言才想起自己是在何處看到三月二十一日這個日期——可不就是在陵雲記錄各種生辰和喜好的那張宣紙最頂部?

陵光心底一暖,輕道了一句“多謝”。

蹇賓身後的桃花樹漱漱地落下幾瓣花瓣,他笑嘻嘻地說:“順便一提,此石名為白虎石,乃我們白虎族的定情信物。雖不像鳳凰羽那般可鑒定真心,卻也能在關鍵時刻護你一命。”

陵光敏銳地捕捉到蹇賓刻意加快了語速的“定情信物”四字,當即便感覺手心那塊石頭的分量重了不少。

蹇賓似乎也怕陵光會有心理負擔,毛茸的獸耳動了動,連忙補充道:“陵光光你也不用覺得沉重,我不奢求你的回贈。之前我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機會贈予你,你就當了我一樁心願呗?”

蹇賓都已經如此說了,陵光也無法再拒絕,他擡眸望了眼蹇賓身後的桃花林,才開口道:“方才來時我曾見着一顆梧桐樹,倘若你能摘一片葉子回來,我便收下。”

蹇賓眼睛一亮,立時換回人類裝扮,二話不說原路折回,去尋梧桐葉子去了。

陵光側身給蹇賓讓行,盯着他雀躍的白色背影,眸色逐漸暗沉。

他壓着嗓子,低低地沖着周圍說了一句話。

“蹇賓已離,何不現身?”

作者有話要說: 注:“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出自元稹的《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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