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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明月跑回家的,路上沒燈,摸黑跑不是踩到坑裏就是絆到東西。他心急地跑回家,那是棟很舊的木房子,只有一層,哪怕在夜色裏,也能看到屋檐上腐朽的房梁木頭,窗戶上蓋着塑料布,沒有玻璃,木板牆面的縫隙很大,昏暗的燈光從裏面透出來,隔老遠他就聽到了梁家和連續不斷的咳嗽聲。
他推開側屋的門進屋,木房門被拉出沉重的“嘎”聲。
隔壁屋的梁家和停止咳嗽,拖長了聲音問:“明月?”
“嗯,是我。”梁明月應着,扯亮了側屋的燈,這是一間廚房,角落裏是個半人高的土竈,竈前堆着木頭柴火。還有兩個小爐子,立在竈側。一條已經看不出木頭顏色的長木桌橫在木牆邊上,上面放着電飯煲,油鹽罐子等等七七八八的東西,邊側堆着發蔫的青菜和兩顆黃南瓜。
“你吃藥了嗎?”梁明月趴在隔壁房間門口,看着床上蜷縮成一團的梁家和,他脖子下枕着衣服堆成的高枕頭,一雙眼因為過多的咳嗽總是泛着紅。
“吃什麽藥,藥有什麽好吃的,死了算了!”梁家和一邊咳嗽一邊說。
“你要吃面還是吃飯?”梁明月問。
梁家和停下咳嗽,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咳嗽。他既不想吃藥,也不願吃飯,梁明月知道。
“那吃飯吧。”他做了決定,轉身準備去做飯。
“你現在在游家做事?”梁家和問他。
“嗯,李三爺爺介紹我去的。”梁明月回頭,看着床上的梁家和,他雙手曲在胸前,右手抓着忍不住抽動的左手。
“你好好做。”梁家和也看着他,暗沉的眼底帶着一點光,“游家人都不錯,沒準看你可憐,還能幫幫你。”
“不用誰來幫。”梁明月生硬地說,帶着孩子般的賭氣和不屑。
梁家和吭哧吭哧地笑了幾聲,罵他:“傻孩子,你總要想想以後。”
“現在就很好。”梁明月轉身走了,身後的梁家和嘆着長氣。
一大早,屋後的雞鳴一聲接一聲,梁明月睜開眼睛,沒有玻璃的窗外已經透出泛白的天色。他翻身起床,先到隔壁屋看了眼梁家和,他面朝牆壁側躺着睡得深沉,呼吸聲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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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明月鑽進廚房,迅速地做好飯菜,分裝成兩大碗,放到梁家和床邊的桌上,上面亂七八糟地堆着藥盒藥瓶,他稍微整理了下,又檢查了他床邊的便桶,拎到後屋廁所倒幹淨,又沖洗了一遍,拿回來放回原處。這才随便洗個臉之後,往游家大屋趕。
游家大屋在全村地勢最高處,沿着青石大路上去,都是坡,若要抄近道,則都是階梯,像爬山一樣。
梁明月在青石大路上慢悠悠地晃着走了一段,遇到三爺爺,他手裏拎着草藥包,滿頭大汗的往家趕。梁明月問他:“怎麽了?”
三爺爺腳步不停:“你三奶奶突然肚子疼,給她抓點藥。”
“那游家那邊您這幾天不用去了,我去就行了。”他說。
三爺爺猶豫了下,應完好後加快了腳步。
梁明月繼續慢悠悠的往前晃,看到李家三嬸的孩子正趴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埋頭專注的寫作業,腳邊小貓鬧來鬧去都不搭理。他停下來看了會兒,繞進了旁邊的巷子,抄近道走了。
他到游家大屋附近時,遠遠地看見游星河坐在門口的青石臺階上,雙手抱膝,整個腦袋埋在膝蓋裏。
他走到他跟前,游星河聽到腳步聲,緩緩地擡頭,一雙眼比昨天還要紅,眼睛下邊泛着青,嘴唇發白。
“餓了?”梁明月問。
游星河嘴一癟,發紅的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只會問別人餓不餓嗎?!”明明是氣憤的話,但因為帶着鼻音的沙啞嗓音顯得氣勢不足。
“你感冒了?”梁明月又問。
“不知道。”游星河悶悶地說。
他一夜未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不敢在屋裏待了,便跑到外邊來。早上的風發涼,他已經吹了一個多小時了。
梁明月的手突然伸過來,按到他額頭上。游星河吓了一跳,偏着腦袋躲了一下,梁明月的手黏着不放。他便歪着頭任由他的手放着,他的掌心粗糙,暖融融的熱量傳到他額頭上。
游星河擡起眼睛看他,梁明月的表情認真嚴肅,好像真的醫生一樣。他摸完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得出結論:“不燙。”
不知道為何,游星河這一刻居然希望額頭是燙的,越燙越好。
“頭有點疼。”他說,腔調軟了很多。
“進去吧,外面風大。”梁明月踩上石階,往裏走。
游星河腿坐麻了,別別扭扭地站起身後,試着邁出半步,結果腳使不上力,整個人朝前撲倒。幸好梁明月就在前方,眼疾手快的接住他,他的額頭剛好撞到他的嘴唇上。
兩人都愣住了,尤其梁明月,敏感的游星河明顯感覺到他陡然的僵硬。他擡頭,剛好梁明月低頭,兩人額頭又撞上了,最慘的是,兩人的嘴擦上了。
游星河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梁明月大力推開了。但他雙腿麻勁未過,一個不穩,又撲倒在人懷裏,這次直接摟住他腰,被他抱住的人全身僵硬,雙臂張開,不知所措。
游星河摟緊他的腰,等着腿上難過的麻勁兒散去。梁明月今天穿的是件灰T恤,洗舊的T恤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梁明月身體裏的熱氣,有種青年男子才有的氣味,這很刺激游星河,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眼角盯着衣服下擺上的破洞,他的衣服都是破的。
梁明月一動不動地被他抱着,身上都是游星河的體重和熱量,他身上很香,半長的頭發被他綁成一個小發髻,豎在腦後。綁頭發的繩子上有個銀灰色的小貓頭。
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那個小貓頭。他還未來得及去摸,游星河松開他,原地跺了跺腳說:“好了。”
一擡頭,看到臉比平時更黑的梁明月。他避開他的視線,擡腳往裏走。游星河跟在他後頭,心想不就抱一下嗎,至于嘛。
梁明月給他煮了一鍋粥,粥裏面放了很多生姜塊,遠遠就能聞到姜味兒。游星河不愛吃姜,對着一鍋姜粥嫌棄地說不要吃。
“可以預防感冒。”梁明月說。
“那也不要吃。”游星河耍起少爺脾氣,将粥碗推得很遠。
梁明月在他對面坐下,把粥碗重新放到他面前:“吃。”
“我不吃!”游星河瞪他。
“你會感冒。”梁明月說。
“感冒就感冒。”游星河不在乎,“死了最好!”他甚至賭氣說。
梁明月的眼神一下子暗了,表情也變得陰沉。
游星河不服輸地和他對視。梁明月忽然起身,游星河往後縮了下,在那瞬間,他以為他要揍他。
沒想,梁明月沉着臉端起粥走了,過了會兒,他又端來一鍋白粥,和一小碗豆腐乳,同時,還有一碗黑漆漆的湯。
“先喝了湯。”梁明月說。
“那是什麽?”游星河聞了聞,沒有讨厭的味道。
“預防感冒。”
游星河撇嘴,按照他說的先喝了湯,甜裏夾着一點苦,有股草的味道,他一口氣喝完。喝完了開始吃粥,邊吃邊看梁明月忙裏忙外的,清掃院子,擦牌位上的灰。
他問他:“今天那老頭怎麽沒來?”
正在掃臺階的梁明月停下來糾正他:“是三爺爺。”
“哦,三爺爺怎麽沒來?”
“這兩天他家裏有事。”梁明月繼續掃地,竹掃把擦在青石板上,刷刷刷,一下一下,很有規律。
“有什麽事?”游星河舔着勺子上的豆腐乳問。
“不知道。”梁明月回得幹脆,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游星河覺得無趣,專心地吃起粥來。就着小碗豆腐乳,他吃完了一整鍋。擱以前,他可不敢這麽放肆的吃。
吃完了,他開始犯困,眼前來來回回的梁明月有很多重的影子。他叫住他,軟軟地說:“我好困。”
他這個樣子,完全是撒嬌。梁明月語氣也比之前溫柔一些:“去樓上睡會兒?”
他單手撐着腦袋搖頭,他不要去樓上,他讨厭一個人睡在那個房間,白天也讨厭。
梁明月想了下,從另一間屋裏搬出一個竹躺椅放到陽光正好的天井裏,在椅面上鋪了一層布之後,才喊游星河:“你在這裏睡吧。”
游星河撐起眼皮瞟了瞟,軟綿綿地飄走過來,躺到竹椅上。哪怕隔着一層布,都能感受到竹椅上的清涼,剛好配早上還沒有過多暑熱的太陽。他翻了個身,剛準備睡去,忽又睜開眼,尋到正在清掃樓梯的梁明月,問他:“你不會走吧?”
梁明月搖頭:“不會。”
游星河這才放縱自己,聽着水缸裏的流水聲沉沉睡去。
游星河做了一個小夢。
夢裏他的母親袁翠翠正在舞臺上唱着一首歌很老的歌,她穿着水綠色的繡花旗袍,雪白的手臂上套着黑色的絲絨手套,跟着婉轉的曲調擺動着腰肢,臺下坐着他的父親游世昌。她唱完,他鼓掌,說:“唱得好!”她扭動着腰肢下臺,坐到游世昌懷裏,摟着他的脖子笑。
就這麽一個片段,沒頭沒腦。游星河怏怏地醒來,發現身上蓋着薄毯,有點熱了。已經正午,太陽筆直的照進天井。他掀了毯子,扭頭發現梁明月坐在東邊的青石臺階上,手裏捧着一本書,正皺着眉頭看得專注。
他喊他:“喂。”
梁明月望過來。
“你看什麽?”他問。
梁明月合上書,把書放到一邊,問:“你餓嗎?”
游星河覺得自己在他眼裏就是一只豬,到點就得喂的豬。他很不高興地瞪着梁明月。
梁明月不明所以,繼續問他:“餓了嗎?想吃什麽?”
“吃你媽!”游星河罵。
他罵完,發現梁明月臉色陡變,大步沖過來,握着拳頭停在他身前,額頭上青筋直冒。
“怎麽,想打我嗎?!”游星河雖然心裏有點慌,但還是耿着脖子撐着一點氣勢。他看着他劇烈起伏的胸膛,知道他這次不止是生氣了。
“我餓了,我要吃飯!”他瞪着梁明月,虛張聲勢地喊。
梁明月陰沉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的松開拳頭,沉默地轉身進到廚房去了。
游星河看他走了,長籲一口氣。說實話,剛剛那瞬間,他很害怕梁明月,如果他再放肆一點,對方可能真的會揍他。
游星河發洩似的把毯子扔到地上,想想不對,又起身撿起來。眼角掃到梁明月故意藏在邊角的書,摸過去翻出書,是一本高中的物理教材,游星河翻到第一頁,扉頁上寫着“梁明珠”,字跡娟秀,看樣子梁明月還有個姐姐或者妹妹,他把書放回原處,站在桂花樹下望着水缸裏倒映的藍天反思,剛剛梁明月發火的緣由,好像是因為他罵了“吃你媽”。
父親癱瘓,不能提媽,想讀書……游星河掉頭望向廚房,門口偶爾閃過梁明月忙碌的身影,他到底過得什麽日子啊,游星河不禁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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