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餓不餓?”梁明月執着地問。

游星河兇巴巴:“不餓。”

“嗯,好,那我先回去了。”梁明月說完要走。

“你不住這兒?”游星河攔住他。

“不住。”梁明月頓了下繼續說:“三爺爺也不住。”

游星河感到後背又起了冷風。

“我餓了!”他語氣軟了很多。

梁明月盯着他看了會兒,幽幽地嘆了口氣,又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你去哪兒?”游星河趕緊跟上。

“廚房,給你做飯。”梁明月頭也不回。

游星河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屁股後邊,經過天井的桂花樹和大水缸,樹影被屋裏的燈光照着,拉成了怪異的形狀。游星河快走幾步,靠近梁明月。梁明月突然停下腳步,游星河沒注意,撞到他。他比他矮半頭,腦門磕到他後腦勺。

“你會不會走路啊!”游星河捂着腦門嚎。

梁明月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微側頭,好像在聽什麽。游星河也豎起耳朵聽了聽,可除了外邊連綿不絕的蟲鳴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你有聽到嗎?”梁明月突然問他。

游星河看他臉色凝重,腳底後背又起了寒氣,他不禁再靠近他,手臂貼到他手臂,梁明月的體溫傳過來,寒氣似乎少了點。

“你沒聽到嗎?”梁明月居然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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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星河壓着嗓子嚷:“我餓了!”

梁明月嘆氣:“有一只大鳥飛過去了。”他說得很遺憾,帶着一股莫名地惆悵感。

游星河多看了他幾眼,昏暗的燈光下,黑得面目模糊的他,唯獨一雙眼,濕潤明亮,映着星空,映着樹影。

“它可能受傷了。”梁明月仰着頭望着夜空,繁星滿天。

“你怎麽知道?”游星河也看夜空。

“聽聲音。”梁明月說。

“神叨叨。”游星河不信他,卻也不催他。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就這樣立在星空下,望着星空思考着各自的心事。

也不知看了多久,梁明月突然好想回過神來了,問游星河:“餓嗎?”

游星河肚子咕咕叫了兩聲,他沒好氣地回他:“你說餓不餓?!”

“吃面還是飯?”梁明月又問。

游星河偏頭想了想,語氣溫柔很多:“中午那個就好。”

梁明月回他一個露齒笑,牙白得晃眼。游星河也勉強擠出一個笑給他。兩人一同仰望過星空後,好像距離突然拉近了,氣氛緩和了很多。

廚房還是農村的老廚房,很大一間,有土竈,也有液化氣和電磁爐,還有冰箱和舊式的雕花碗櫃,構造簡單。土竈燒火的地方,堆着劈好的木頭,和捆成小把小把的碎樹枝。

梁明月準備生火,游星河剛好站在電磁爐旁邊,他問他:“你搞那個幹什麽?”

“煮面。”梁明月已經點燃了碎樹枝,往竈膛裏塞。

“電磁爐不更好用嗎?!”游星河覺得燒火做飯,像是原始人才幹的事情。

梁明月瞥他一眼,沒說話。竈膛裏的火光,在他臉上浮動跳躍,明明滅滅,最終穩定下來。

他起身,往鍋裏倒了一些水,冷水碰到熱鍋,發出一聲巨大的呲響。

“你不會用電磁爐?”游星河故意說,斜着眼看正準備食材的梁明月,切熟臘肉,洗青菜,動作娴熟利落,一看就沒少做飯。

“那個做飯不好吃。”梁明月轉身從冰箱裏拿出一盆白花花的凍豬油。

“不都一樣嘛!”在游星河的常識裏,只要能把飯做熟,電磁爐和土竈是沒差別的。

梁明月不再理他,翻出一只大碗,往裏擱豬油,醬油,一點鹽,又撒了點辣椒末,簡簡單單的幾樣。鍋裏的水沸了,他舀了半勺沸水澆在碗裏,豬油化開,香味也出來了。

游星河不自覺的咽了咽口水。梁明月把青菜扔到沸水裏,又馬上撈起來,再把米面扔進去,沸水滾過一番後扔到已經配好料的大碗裏,放上臘肉片和青菜,端起放到廚房裏用來切菜的小圓桌子上。他收了案板和菜刀,喊游星河:“吃吧。”

在豬油香味的勾引下,游星河早就饑腸辘辘,但是裝作一副不屑的樣子,慢慢地挪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攪動之後,才夾了一塊肉片放入口中,這裏的臘肉都是村民家自制的,用山上松枝和橘皮熏制而成,肥而不膩,肉中帶着植物的清香,在舌尖化開萦繞。

游星河還是要挑刺:“有點鹹。”

一旁的梁明月拿起筷子,迅速地夾走兩片肉,塞到自己口中。

游星河一時愣怔,回過神來,碗中只剩下兩片肉,他皺起眉頭。梁明月的筷子又伸過來,他護住碗。

梁明月的筷子停在半路,兩人眼對眼。游星河罵:“沒規矩,別用你的髒筷子碰我吃的東西!”

梁明月收回筷子,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你說太鹹。”

“我又沒說不吃!”游星河氣得快要冒煙,游日海給他找了一個傻子作伴。

“哦。”梁明月放下筷子。

游星河一邊瞪着他,一邊保持儀态地吃完了整碗面,如果不是梁明月一直在場,他一定會抱碗喝湯。

梁明月等他吃完,洗碗洗鍋,收拾完畢後,說:“我要回家了。”

游星河這時才後悔,剛剛吃面吃太快。

“我還有事情要你做!”游星河幾乎脫口而出。

“哦。”梁明月也不問什麽事。

“我床上的床單被子都髒了,要換幹淨的。”游星河眼珠子一轉,想出這個,說完了還有點得意,挑着下巴看着梁明月。

梁明月沒說話,轉身往外走,游星河在他屁股後邊跟着,再次穿過天井,夜空裏升起了月亮,淡淡地光亮鋪在天井的青石地板上,經常被人走過的地方反射着幽幽地光芒。大水缸裏,也有一個月亮,跟着水波蕩漾。

梁明月上樓,游星河也上樓,木樓梯被踩得咯吱響。

“月亮真好看。”梁明月突然指着天說。

游星河順着他的手探頭看,從樓梯的角度看過去,月亮剛好挂在屋檐邊,确實是美的,不過看久了,清冷的月光好像罩上了紗,透露出一絲詭異。游星河趕緊收回視線,催梁明月:“快走。”

梁明月盯着月亮看了一會兒後,才重新繼續往上爬。

上了樓,梁明月從另一個房間拿來新的床單被套,游星河只瞅了一眼就說:“太暗了,看着讓壓抑!”

梁明月轉頭又抱來另一套淺灰色的。游星河又說:“太白了,容易髒。”

梁明月再跑了一趟,這回一看就知道是本地人用的那種,藍底白碎花。游星河嫌棄地皺眉:“好土。”

梁明月也皺了眉頭,一張黑臉看起來很嚴肅,他說:“就這些了。”語氣硬邦邦的,他發現游星河是故意找茬了。

游星河不想激怒他,只得說:“那就,剛剛那一套吧。”

梁明月沒說什麽,回頭抱來了剛才淺灰那一套。他抽掉了舊床單,拆掉了被套和枕套,他幹得很快,游星河很想跟他說,你慢點來沒關系的。

梁明月開始鋪床單了,他将床單鋪展開,然後扯平了,往床墊底下掖邊邊。他彎着腰撅着屁股,一點一點掖得仔細,略短的爛T恤縮上去露出半截腰。

游星河盯着他看,發現他不止臉黑,身上同樣黑。并且他看起來,比他壯實多了,初具雛形的肌肉,已經開始顯露線條。

“你多大?”他突然問他。

梁明月的動作停住,回頭掃了他一眼,回答:“19。”

“哦!”游星河心中的酸意減去不少,大一歲也是大,肌肉比他多是當然的。

“你怎麽不問我多大?”游星河想想又問,純粹是沒話找話,想要讓梁明月可以慢一點換好床單。

“你多大?”梁明月乖乖地照着他的問題問。

“18,水瓶座,你呢,你什麽星座?”游星河問他。

梁明月顯然沒有聽懂他的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埋頭掖床單。

游星河頓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大概是不懂星座,只好換個問法:“我是問你幾月生的,我是二月份的,情人節那天。”

說完又撇撇嘴,心想梁明月或許也不知道情人節。

“夏天。”梁明月沒有直接回答。

“夏天有幾個月呢!”游星河踢床腳。

梁明月繞過他,到另一邊掖床單。

“8月。”他說。

“現在是七月份,那你的生日豈不是快到了。”游星河問他:“幾號,哪一天?”

“11。”梁明月回答得很小聲。

游星河默默算了下,梁明月其實也就大他半歲。他看到他手臂上因為使勁隆起的肌肉,心中又泛起酸意,問問題的口氣也變了:“你沒念書了吧?”

梁明月動作明顯停滞了一下,游星河以為他會擡頭說點什麽,結果他又繼續忙了,沒有回答,顯然不想回答。

游星河似乎找到了平衡,自顧自的說:“我大哥要送我去國外念書,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去,去了也肯定學不到什麽,我英語挺爛的。但他硬要送我去,我也沒辦法,希望能在那邊把英語學好了,回來還可以裝裝逼。”

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一樣。同時他也發現,在他說的時候,梁明月的動作頓了好幾下。

“你是不是書念得特別好,但是又沒有錢繼續念?”游星河湊過去說。

他看到梁明月咬緊的下巴,不禁得意自己猜中了。梁明月加快了動作,床單鋪好了,接下來是難搞的被套。

按照游星河軍訓過的經驗來說,被套是最難搞的。可是梁明月一眨眼就套好了,只剩下枕套了。

外邊傳來幾聲貓叫,游星河掃了眼窗口,濃郁的黑由遠及近,被燈的光亮暫時隔開了。游星河又開始後背發涼。

梁明月已經套好枕套了,他将被子鋪平,枕頭放好,直起腰轉身說:“我回家了。”

“不行!”游星河喊。

梁明月沒看他,繞過他往外走,被游星河抓住T恤邊角:“我說不行!”

“我爸爸還沒吃飯。”梁明月被他拉停後說。

“他不會自己做嗎?”游星河反問。

“不會。”梁明月說。

“你騙人!”游星河拽着他不放。

“他是殘疾人,癱瘓在床。”梁明月平靜地看着他。

游星河想從他臉上找到他說謊的證明,可是找不到。梁明月的眼睛告訴他,他說的是真的,他有個正在餓肚子的殘疾人爸爸。他的手慢慢失去力氣,最終松開了衣角。

“你走吧。”他偏頭,看着窗口的黑夜說。

梁明月沒有多話,很快走了。他幾乎是跑走的,游星河聽到木樓梯被踩得咚咚的聲音,很大。

窗外的黑一下子更幽深了,游星河趕緊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鑽進被子裏,蒙住自己。

夜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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