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隔日,游星河起得很早,紅着眼睛坐在門口的青石臺階上,雙手托着腦袋盯着半掩的院門發呆。四周都是鳥叫,偶爾幾聲狗吠,和城市裏的熱鬧完全不一樣。

游日海從二樓下來,他已經換好衣服,頭發抹到腦後,一身黑色西裝,皮鞋锃亮。

游星河仰着頭看他由遠走近,他停在他身旁,低頭看他:“眼睛這麽紅,昨晚沒睡好?”

“嗯,認床。”游星河低頭,看腳下踩着的綠草,上面有彩色的小圓蟲子爬過。其實不是認床,是睡不着。床硬睡不着,夜太黑睡不着。

“習慣就好。”游日海掏出煙,點了一支。

游星河聞到煙味,喉嚨發緊,很想跟他說,也給我一支。可是他不能。他只好掐腳底的草。

門口的銅鈴铛忽然響起來,聲音脆透。半掩的大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一身青衣的三爺爺先進來,身後跟了一個人。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近。

身後的人,面目漸漸清晰。黝黑的臉,緊抿的唇,一雙眼黑亮。膝蓋上的傷,已經結痂,沒有包紮也沒有任何藥物處理過的痕跡。

游星河起身,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打量他,白T恤黑短褲,T恤下擺破了。最終,他的視線故意落在他膝蓋上。

黝黑的少年站直了身體,微微攏了攏膝蓋,游星河不自覺地冷笑。游日海的手放到他肩膀上,問三爺爺:“這就是你找的那個人?”

老人将少年拉到身旁:“明月,這就是游家大少爺,和小少爺,快問好。”

明月沖兩人鞠躬點頭:“大少爺好,小少爺好。”

游星河盛氣淩人:“你的膝蓋醫生怎麽說?”

游日海捏他肩膀:“不用叫得這麽拘謹,我叫游日海,這是我弟弟,他叫游星河。”

“我叫梁明月。”梁明月微微仰着頭,脊背挺直了。

游日海贊賞地點頭:“三爺爺,我相信您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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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笑着拍梁明月的背:“快說謝謝。”

梁明月沖游日海恭敬地道謝:“謝謝大少爺。”

游日海拉過游星河:“明月來了後,你有個伴,不至于太無聊。”

游星河忍住翻白眼地沖動,敷衍地應着:“好。”

應完了,眼神掃過梁明月,對方剛好也在看他,眼底的打量和觀察一覽無餘,他的白眼最後扔給了他,對方面無表情,反倒是游日海又捏了捏他肩膀。他覺得無趣極了,扭頭看不遠處的茶花,風吹過,幾朵茶花砸到草地上。

游日海要走了,游星河站在門口送他。

“很快的,很快你就能回去了。”游日海大手按在他頭上,他比他高很多。

游星河不得不擡頭才能看到他:“哥,我能求你件事嗎?”

“你說。”游日海盯住他眼睛。

“我媽——”

“你不用擔心她的事。”游日海打斷他。

“可是——”

“你安心待在這裏就好,那些事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不用問,也不用想,更不用擔心,很快就會過去的。”游日海語重心長。

游星河看着腳下的青石板,許久無人來,縫隙裏長滿了薄青苔。心裏刮起了臺風,但表面上還是要維持平靜。他仰頭,沖游日海露出一個燦爛地笑:“嗯,我聽哥的。”

游日海把他拉到懷裏,輕輕抱了抱,又推開他,轉身上了車。

車走遠了,游星河才從大門口的臺階上跳下來,站在石獅子旁,看着車影順着下坡路消失在拐角。他用力地拍了下獅子頭,沒想手掌被反震得疼,他終于放開來罵:“我——操!”

罵完一句不過瘾,他又踢着獅子的底座,罵了一堆髒話,都是在學校裏跟那些混子朋友學的。他罵了很久,出了一頭汗。一轉身,看到黑黢黢的梁明月就站在門口,筆筆直直的,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什麽看!”游星河沖他吼。

“吃飯。”梁明月通報完,轉身就走。

游星河吼:“不吃!”

梁明月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他,鄭重地說:“好。”

游星河氣得踢石獅子,沒控制好力踢到邊角,痛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梁明月回到屋裏,飯桌邊的三爺爺看他獨自回來,問:“星河呢?”

“在哭。”梁明月回答。

“怎麽就哭了呢?”三爺爺往外走,要去找他。被梁明月拉住。

“讓他哭會兒吧。”

梁明月年輕的臉龐上,有着成年人才有的穩重和淡定。三爺爺輕輕嘆氣,回到飯桌旁。桌上三菜一湯,都是梁明月做的。

梁明月也坐下來,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三爺爺說:“等等他吧。”

梁明月已經開始夾菜:“他餓了自然會來吃的。”

三爺爺默默嘆氣。

他們吃完飯,游星河沉着臉進來了。

三爺爺喊他:“星河,來吃飯!”

游星河不理他,徑直上樓了。三爺爺要再喊,被梁明月眼神攔下。

“不吃飯怎麽行呢?”三爺爺很擔心。

“餓一兩頓沒問題。”梁明月說。

三爺爺瞪他:“星河又不是你。”

梁明月起身收拾飯桌。三爺爺說:“你們差不多大,要好好相處。大少爺願意留下你,也是看你們年紀相當,能說得上話。”

梁明月收拾的動作變慢。三爺爺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叮囑他,好好照顧游星河,好好跟他相處,兩人不要打架。

游星河躺在硬邦邦地老式床上,翻來覆去,怎麽睡都睡不着,一是餓,二是有點熱。房間裏沒有空調,也沒有電視電腦。他的蘋果X也被游日海收走了,換成了一臺不能上網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超長待機老爺機。

他哪是來度假,連避難都不如,分明是來坐牢。游星河越想越氣,越氣越委屈,兩只腿踢打着床,被子枕頭都被踢到了地上。

房門此時被推開,黑得發亮的梁明月站在門口,他看到地上的枕頭和被子,以及床上因為他進來,腿踢到一半的游星河。

“進來不知道敲門啊,懂不懂規矩!”一秒後,游星河暴怒地從床上跳起。

“我敲了。”梁明月說。

“我沒聽到!”游星河張牙舞爪,氣勢洶洶:“我是你的少爺,少爺沒說進來,你就進來,你有沒有規矩,沒有規矩要不要我教你!”

“你餓不餓?”梁明月不為所動。

“不餓。”游星河吼。

“那好。”梁明月轉身就走。

游星河撿起地上的枕頭扔他,打到他後腦勺。梁明月脖子一縮,在門口停下來,轉身。游星河擺出挑釁嘴臉,此時的他很想找人打架。

“幼稚。”梁明月面無表情地說。

“你說誰幼稚呢!”游星河欺身上前,肚子卻在此時大叫,咕隆咕隆,他聽到了,梁明月也聽到了。

梁明月看他,他也看梁明月。四目對視,他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微妙的同情。他惱羞成怒地推了一把梁明月,他後退兩步,背抵到走廊裏的木欄杆,擠出嘎吱的響聲。

“要吃面嗎?”梁明月站直了身體,平靜地問他。

他居然不生氣。游星河瞬間洩氣,一眨眼,居然掉出一滴眼淚。

“只有我們自己做的米面,你吃得慣嗎?”梁明月繼續問他。

游星河摔門,在房裏連聲大喊:“不吃不吃不吃!”

他已經崩潰,一天都不到。

梁明月下樓,三爺爺站在樓梯口,想必已經聽到樓上動靜,擔憂地問他:“怎麽了?”

“我去給他煮碗面,您老沒事就先回去吧。”梁明月說。

三爺爺不敢走,找了掃帚去掃前院滿地的茶花。

沒一會兒,梁明月端着一大碗面上樓。房門緊閉,他敲門,裏面無人應。他從隔壁房間搬來一個方凳子,将面放在上面。

“你餓了就出來吃吧。”他說完就走了。

梁明月再隔半小時上樓,凳子上只剩下空碗。屋內沒有動靜。他拿着空碗下樓,三爺爺又站在樓梯口,看到他手中空碗,臉上的憂色終于褪去一點。

“肯吃飯就好,肯吃飯就好啊!”三爺爺嘆氣。

梁明月回頭掃了眼樓上,輕輕搖頭。

游星河吃完面就睡了,一夜未眠加上崩潰的情緒,終于擊垮了他,哪怕床硬得跟水泥板一樣。

他一覺醒來,屋內黑茫茫一片。他慌亂地趕緊去摁開關,“啪嚓”一聲輕響,屋內有了光亮,他定了定心神,走到窗邊向外看,跟昨晚一樣,除了附近房子幾點昏黃的光亮之外,濃厚的夜色蓋住了整個世界。昨晚隔壁睡着游日海,今晚隔壁會有人嗎?游星河心跳加快。

他跑下樓,堂屋裏亮着燈,但沒有人。屋子中央的祖先畫像,和供奉臺上高高低低的祖先牌位,被昏黃的燈光照着,幽幽的,散發着神秘氣息,和屋外的濃黑好像有某種聯系。

這棟房子,已經有幾百年了。游星河耳邊響起游日海說過的話,不禁喉嚨發緊,感覺呼進口的空氣都涼了半分。他試着朝前走了幾步,腳底的青石板很硬,甚至有點滑,他不自覺地踮起腳尖,卻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冰冷濕漉的視線使他後背發冷。他屏住呼吸,猛得回頭,對上畫像上游氏先祖的細長眼,眼底仿佛有光。游星河趕緊回頭,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後,就這麽僵在了那裏。

四周好像被抽成了真空,頭頂的光也暗了幾分,沉甸甸地壓下來。游星河整顆心都被挂到了半空,在那裏晃啊晃啊,耳邊好像有風聲,有好像木板被折斷的聲音,甚至好像有什麽正在靠近。

“你起了。”背後猛然響起聲音,卷起一陣陰風。

游星河整個人差點跳起來,閉緊眼睛喊出聲:“啊——”

“你餓嗎?”那聲音再次傳來,低沉透亮地在游星河耳邊轉了又轉,很熟悉,活生生,是梁明月。繃緊的神經,瞬間斷了。他轉身惡人先告狀:“你鬼鬼祟祟地想要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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